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江山蓮 | 上頁 下頁 |
八三 |
|
「我上次來的時候,等了差不多一整天吧……」塔索用漢話回答,眼波如水,溫柔地幾乎能將人溺斃其中,「不必著急,我們就快到了。」 「我著急什麼?」她笑道——他從來沒見過她這樣的笑,仿佛整個人由內自外亮起,煥然一新,「其實我還希望『使者』晚點來呢!這一路上無憂無慮,什麼都不想,可有多好……多好……對了,紮格爾,我很喜歡昨天晚上你拉的那支曲子啊,讓我再聽一次,好嗎?」 ——我可有多麼痛恨那個曾經的、黃金色的夢啊……可是,如果可以……讓我再回去一次,哪怕真的是在夢裡……好嗎? *** 那一晚,圍繞在獻祭火堆的餘燼前,匈奴人又歌又舞,又彈又唱。不光是塔格麗和她的護衛,就連卑賤的奴隸們也被允許遠遠圍坐,側耳傾聽——甚至因為塔格麗的慈悲,他們還能分到一勺羊奶,還有一塊不大不小的燒肉。 胡人的樂舞迥異于中原的絲竹,既不是中正之曲,也並非靡靡之音。黑暗中不知是誰將分到的肉食拋在土裡,啐一口吐沫冷冷嗤笑:「群魔亂舞!」阿哈獁雖然同樣這般以為,卻也隱約覺得,這「群魔亂舞」之中也許真的有某種奇妙的感染力——否則,為什麼在人群中心,火光映襯下的她是那般豔麗快活?黑髮猶如妖異旋風,雙眸裡嵌著璀璨星星…… 「……啪!」又一個聲音響起;又一塊羊肉掉落塵埃,上頭還踩著一隻肮髒的腳。 附和聲隨之而來,彼伏此起,就像是商量好的暗號。一隻只手鬆開,一塊塊肉落下,一雙雙眼睛直勾勾望過來,統統望著他——如果目光能夠化為利箭,他此刻定然已被紮成了刺蝟。 在眾人憤怒的瞪視之中,阿哈獁巋然不動。他細細地咀嚼著口中的食物,甚至連肌腱和軟骨也全都嚼得粉碎成泥,確定不會浪費一絲一毫之後,方才小心翼翼地咽下去;小心翼翼喝一口羊奶,舔了舔嘴唇。 ——只有經歷過真正「饑渴」的人,只有曾經差一點就把自己的手啃掉的人,才不會因為任何原因而遷怒於食物。任何激憤與痛恨,在「生存」二字面前,都卑微猶如腐土。 帶頭拋下肉塊的那個人在黑暗中「哼」了一聲:「怪物,你現在只有兩個選擇:要麼跟著我們幹,要麼……死!」 阿哈獁環顧四周,老頭子皮二依然沒有出現,說不定他已經被這些人暗地裡殺掉了吧?因為他洩露了秘密,因為他沒能說服自己…… 「……你們試過了,不是麼?」阿哈獁開了口,嗓音宛如破裂的竹笙,「一路上你們已經試過太多次,可我呢?此時還是好端端坐在這裡——無謂的話就不必多說了。」 「我們這麼多人,你只有一個;殺不殺得了,試過才知道!」 阿哈獁依然不為所動,慢條斯理咬著手上的吃食:「要真的能動手,你們還用廢話嗎?你們根本沒把握在不驚動那些蠻子的前提下,滅我的口。」 黑暗裡一陣騷動,仿佛有大群蝗蟲飛過,無數張嘴在其間竊竊私語,嗡嗡作響,良久不息。 「……你!」那領頭者似乎惱羞成怒,心中的秤桿開始傾斜,幾乎就要指揮眾人一擁而上了。在這瞬間,阿哈獁忽然抬起頭來:「你們去吧,我不會告密,也不會阻撓;希望你們也別來招惹我……我們井水不犯河水,就是這樣。」 「……你怎麼能證明?我如何能信你?」 「我不需要證明,你非信我不可——因為你殺不了我,你就別無選擇。大家心知肚明,今夜是最好的機會,你們連放棄的權力都沒有,不會再有第二次了。」 「難道……你就真的不想自由?真的不想回到中原去?難道你就想給那賤人當一輩子的奴僕?」 ——「自由」不在於身份,而在於「心」。背負枷鎖行走的人,無論逃到哪裡去,都不會有真正「自由」的一天的。你們這些幸福的人兒,又怎麼能夠明白呢? 「那是我的事,與你無關;」阿哈獁又垂下頭去,把眼睛埋進最深邃的黑暗裡,唇邊忽然浮現一抹微笑,「對了,還有,再給你一個忠告吧——無論你們是想殺人還是逃亡,都需要體力;所以,永遠別跟食物過不去。」 四八、流離山下 那些人走了,湮沒於陰影之中,為了殺人,為了逃亡。阿哈獁咽下最後一口吃食,就著遙遠的火光,凝望自己攤開的掌心。據說在那座惡魔雪山上住著的巫姬,是整個草原最為強大的預言者——她將如何預言她的命運?給予未來的閼氏寶貴的祝福,與那個男人舉案齊眉、白頭到老麼? ——阿哈獁猛地攥緊拳頭,站起身來。他在胡思亂想什麼?瘋了,自己一定是要瘋了。 夜已深,胡人們還在載歌載舞,他們似乎不懂得疲憊為何物;似乎今夜就是最後一夜,所有的生命所有的喜樂,都將在天明時結束。 風狂亂地吹著,就如同他狂亂的心一般。阿哈獁最後望了一眼火堆邊,那女人已跳完了一支舞,像個野蠻粗鄙的村婦那般抱膝而坐。她滿臉紅暈,汗珠在火光中發亮,臉上正在笑呢——始終沒有回頭,身子已徑直向後靠去,將將要失去平衡之時,一隻強勁有力的臂膀忽然出現,接住她的重量,將她置於自己的保護之中。 阿哈獁垂下眼睫,轉身離去。她的世界早已不是他的世界——而這一切,都將在太陽再一次升起前結束。 *** 連長安快活極了,胸口仿佛要被抑制不住的歡喜生生撕裂。原來笑容竟是種會傳染的疾病,而她早就無藥可救。他們歌唱,他們舞蹈,身體隨著高低起伏的音調自顧自動起來;真的是……宛若瘋狂。 「生盡歡哪,長安……」紮格爾忽然貼近,小口小口齧噬她的耳垂,用微醺的語氣喃喃道,「生盡歡,死何憾?」 猛地一個激靈,酒意頓時煙消雲散,連長安慌忙轉過身,伸手掩在他口唇之上:「胡說什麼?」她急道,「為什麼非要提到『那個字』呢?」 紮格爾是真的喝醉了,馬奶酒不住烘烤著他的心,兩臂間沉甸甸的,舌尖嘗到了薄汗的鹹味:「哈,為什麼不能說?它總會來的,你、我、我們大家誰都躲不過……我從小就看過它許多許多次,長安,你也一樣呢!我們自始至終與它共舞,看到親人死去,生命腐朽,看到我們珍惜的東西一樣一樣消失,這就是我們的『命運』哪……感謝長生天,當我向『命運』的鏡子凝望之時,看到的不止是自己孤單的反影,還有你,你在我身旁……」 難道真的是烈酒的緣故?今夜的紮格爾有種說不出的古怪;簡直像是有什麼東西鑽入他眼睛裡,住在他舌頭上,無論是目光還是話語,都那麼鋒利清澈,直抵內心。在思考結束之前,連長安已不由伸出雙手,緊緊環住他的肩膀,將紮格爾結滿髮辮的頭顱攬在自己懷中……周遭眾人鼓噪起來,他們拍著手,他們嘻嘻笑——紮格爾也縱聲大笑,忽然自火堆旁長身而起,將她抱離地面。 ——她沒有問他想帶她去哪裡,當然不需要問;無論一千年前抑或一千年後,無論面臨這境地的女孩子是美麗還是平凡、是溫柔還是潑辣,這種微妙預感她早已生而知之。那個瞬間連長安想要掙扎,卻又有另一道更激烈的浪濤湧來,將她的理智徹底捲入深海——她便轉回身去,將頭埋在他肩上;世間塵囂砰然落地,星空下只餘他與她交疊的心音。 有如變戲法,一張巨大的火紅色毛皮憑空出現,覆在她微微顫抖的肩膀上。他的手隔著毛皮托住她的身體,在眾人的歡呼聲裡,柔聲對她說:「這是極西之地火浣獸的皮,它們生於赤炎之中,以火精為食,死後周身骨肉瞬間化為灰燼,只餘皮毛千年不朽……我的塔格麗,娜魯夏·長安——我紮格爾阿衍選擇的『命運之女』。我將這親手取來的『達挈』獻予你,你肯不肯拿你的『未來』與之交換?」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