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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四七、飄然曠野

  你曾聽過傷口癒合的聲音嗎?就像是鮮嫩的綠芽從烈焰燒夷的焦土下鑽出,一點一滴覆蓋荒蕪,一點一滴凝聚生命;周身血液瘋狂流竄,簡直要如煮開了一般汩汩沸騰起來——這並不是那一日奴隸頭子留下的鞭傷,那個傷在第三日上差不多就痊癒了,只留下七八道鮮豔的疤痕。從那天起,奴隸同伴看向他的目光,都跟看鬼一樣。

  ——也許我早就是個怪物了,阿哈獁不由微笑,不由想。

  從那天開始,已經整整過去了二十日,他們這些運氣好到了極點的賤奴們再也不用搭築金帳,再也不用挨鞭子了。就像是牛羊牲口,塔索隨隨便便的一句話,就徹底改變了他們的命運,如今的阿哈獁、皮二、還有當初在場的那三四十人都被送給塔格麗作為私產,護送她與塔索一路向西南旅行,去往草原上最傳奇的密地:惡魔雪山。

  「……你真的……不想逃麼?」昨夜,當夜深人靜,當匈奴人口中的「阿提拉的馬鞭」悄悄爬上天頂,始終躲著他的皮二忽然出現了。

  這一次,他沒有立刻回答。經逢大變,這個身體對於那些即將到來的危機,似乎有了某種詭異的感應能力。

  老頭子乾癟的臉在星光下皺在一處,像是一枚醜陋的胡桃;見他不語,忙催促道:「白天你也看見了吧?咱們離雪山已經很近了,再不想辦法,大夥都會沒命的。你真以為那賤人是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告訴你吧,蠻子之所以帶咱們來,是因為那雪山上的妖魔是生吃人肉、生喝人血的,咱們不過是準備好的活祭!」

  阿哈獁的眉頭一跳,終於開口:「你怎麼知道?」

  老頭子漾出些微得色:「那自然是有人告訴我的……不過你仔細想想,若不是陰謀詭計,難道那些蠻子還能當真發了善心了?」

  胡人就是胡人,胡人都是茹毛飲血、黑心肝的蠻夷——阿哈獁再次沉默,顯然這句話他無法反駁;皮二察言觀色,連忙趁熱打鐵:「他們都不同意我來找你,說你是個沒骨頭的廢物,只會壞了大事;但是那天……」老頭子微頓了一下,輕聲續道,「那天要不是你攔著,我早就死了,我雖沒和你說,但心裡一直明白……何況,要是我們都逃了,只留下你,你肯定活不成的。」

  一股熱流猛地自懷中升起,徑直抵在喉間;阿哈獁幾乎忍不住要放聲大笑了!這算什麼?報恩麼?憐憫麼?抑或者……某種類似于手足同道的奇妙溫情麼?

  曾幾何時,從他口中說出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哪怕傾注酷刑傾注死亡,都是「皇恩浩蕩」。可這「恩」,到頭來有誰當真?當他躺在禦榻上奄奄一息生不如死之時,他們全都忙著向新的主人叩拜,誰還記得他?誰還記得自己口口聲聲對天盟誓說的那些話?

  他曾有過一個兄弟,在孤獨、冰冷的兒時,只有他陪著他長大。後來有好幾次,他都搖著那柄華麗的摺扇,用懶洋洋的嗓音調笑道:「阿澈,你可小心了,總有一天我會報仇的。你小子當年可狠狠咬過我一口,我一輩子都不會忘。」他一直以為那只不過是個玩笑而已,只是對於他與他一樣寂寞的童年時光,一個值得懷念的記號……誰知道,他果然記得,一直記得;然後趁其病,取其命;在自己最脆弱的時候,反咬一口,取而代之。

  ——於是他就落到了這般境地,落到要被一個昏聵的老頭子「憐憫」的地步。那股突如其來的溫情與善意,實在比殺了他還讓他痛苦萬分!

  ……阿哈獁再也難以抑制,於夜風中憤怒的咆哮:「滾!」

  「你!你!你!」老頭子皮二被他突如其來的爆發震懾,連連倒退數步,才算穩住了腳根;當即也氣不打一處來,「我一片誠心誠意,你卻不識好歹;難道你真的被……真的被那妖婦的美色惑住了不成?他們都說……他們都說你這些天一見到那妖婦就失魂落魄,我還不信……」

  阿哈獁的雙眼幾乎要噴出火來,他無法克制地再次咆哮出去:「快滾!」

  皮二再退兩步,皺巴巴的臉孔上一片驚慌與迷茫。面前這個滿身疤痕的大個子似乎突然變了一個人,周身散發的威勢幾乎要將他壓趴下了……可是,不成的,自己來時不就已經下定決心了嗎?若他不肯答應,乾脆就……否則一旦消息走漏,這三四十條人命,就全都完了。

  哆哆嗦嗦的老頭子將手伸入懷中,哆哆嗦嗦拔出一柄弧月短刀——這是那人給他的兵刃,吹毛斷發。他雙手握定刀柄,幾乎是閉著眼睛便直沖了出去!然後……刀鋒入肉,那觸感從刀柄傳上手腕,又從手腕傳入腦海——皮二尖叫一聲,鬆開手指,整個身子軟倒在地,好半晌,方手足並用連滾帶爬地向遠處去了。

  ——那兵刃刺過來的時候,阿哈獁沒有避也沒有讓;直面著泠泠寒芒,他甚至想,若這樣不明不白死了,也許是種甘美的結局啊……可是,上天還是不肯放過他,刀尖從左側肩胛下的縫隙間刺入,比心臟的位置堪堪高出一寸。

  ——生與死,命運的溫柔與殘酷,從來都只有這一點點距離啊……

  ***

  天亮之後,老頭子又不見了,阿哈獁有意無意走遍整個隊伍,也沒有發現他的蹤影。奴隸、蠻子、還有塔格麗的漢人護衛,所有人都一如往日安然趕路,並無異狀——若不是左肩下持續著燒灼般的痛苦,他甚至都要以為,那只不過是又一個異鄉星空下古怪的夢。

  他們離那座矗立在草原上的、孤零零的「惡魔雪山」越發近了。已經能清楚地看見它高聳入雲的巍峨山勢。雖被稱為「雪山」,其實也只有山尖的一點是白色的。而那匈奴人信奉的法力無邊的大巫姬,就住在這座山裡不為人知的秘境。

  離山腳還有半日路程,天正晌午時,隊伍忽然停住了。從前至後,次第傳下命令來,只有兩個字:「獻祭。」阿哈獁注意到,在那一瞬間,幾乎所有的奴隸都白了臉色,看來皮二的說辭早已深入人心。

  不過,幸運的是,這一次的「祭品」並非活人,而是始終跟在隊伍後面的母牛與羔羊。匈奴人用大車拉來細柴、香料和酒,在地上挖掘深坑,燒起柴堆,然後隔斷牛羊的喉管,把熱血灑在火焰之中。腥氣、香味以及飛騰的灰燼形成一道極粗的黑色煙柱,直插天心——奴隸們剛剛放下的心又懸了起來,新消息說,這裡還不是「惡魔雪山」,只是雪山外圍的「死者之眼」——獻祭並未結束,只是剛剛開始。

  祭品燒盡的時候,一匹烏騅與一匹胭脂馬並轡而來,立時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即使在草原上,這也是難得一見的神駿良駒;何況在它們背上,還端坐著一雙風神絕逸的英雄美人。

  一股針刺般的劇痛驟然穿透身體,阿哈獁想要轉身走避,已然不及——似乎在她面前,他的理智和動作總是無法如常運轉,總是棋差一招。

  他們有說有笑,施施然經過他身邊;就在他五內俱焚、懷中有如翻江倒海之時,她忽然回過頭來,向施捨給路邊的野孩子一塊點心那樣,施捨給他一個笑容:「是你啊,我記得你……你的傷好了吧?」

  無盡沸騰的血湧進他的頭頂,刹那仿佛在那一刻化作了永恆。他癡癡呆呆望著她,她則對他癡癡呆呆的神情再次報以笑容,便轉回身去,與那高貴的雲端之上的塔索繼續他們之前的話題:「煙要消失了……真有趣,咱們什麼時候能得到答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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