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江山蓮 | 上頁 下頁 |
七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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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煙是盟約達成的標誌,而有資格讓聖山的長老們點起五堆白煙的,只可能意味著那個草原上最尊貴的年輕人即將達成他一生中最初也是最重要的那個約定。約定是神聖的,與長生天的法則有同樣的效力,而婚約將聯合血脈,又是約定中最神聖的一種。白煙升起之後不過數個晝夜,在西起阿爾泰山、東至興安嶺、北自圖爾蓋河、南達長城腳下的廣袤大地上,這個消息已然傳得人盡皆知——十年前的那個小塔索終於要娶妻了!那是不是說……新的單于就要誕生了? 左右賢王、左右大將、左右大都尉、左右大當戶、左右骨都侯……一時之間,無數頂大帳下面激流暗湧。風起了,新的時代撲面而來! 「漢人賤婦!」嵌著寶石的黃金酒杯被骨節突出的大手捏得變了形,滿懷野心的人將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竟給我來這招!她以為她和那小崽子就能翻了天?」 「主人,暫且息怒。細細一想,這件事情太奇怪,金帳的塔索不娶四大部族的塔格麗,為什麼要娶一個來歷不明的漢女?」 「不是都說那漢女生得好嗎?誰知道是不是雪山上的妖精變的呢?」 「管她是人是妖,哪怕是只母羊呢,既然是升白煙娶回去的,那就是金帳的女主人了。小塔索是最後的黃金血,若他死去,若他沒有子嗣,那麼誰續娶那個女人,誰就能名正言順地繼承黃金家族的一切,婚姻一旦完成,新娘就會成為草原上首屈一指的大人物!所以,與其娶有深厚背景的塔格麗,不如找個容易控制在手裡的棋子,朵顏大閼氏應當是考慮到了這一點,才來了個……才來了個釜底抽薪的吧?」 「那奸詐的賤婦!」金杯的主人猶自憤憤然,「先是說瞧中了我的耶玉,又讓且鞮侯的小丫頭去金帳住了半個月……那蠢蛋還以為贏了我呢,連在馬背上都把鼻子沖著天,要多得意有多得意——誰知道到頭來我們全都被那賤婦騙慘了,全都被她捏在手心裡當把戲耍,著實可恨!」 「主人,其實……其實這也是大閼氏的故伎了。十年前……她不就一直說要許嫁嗎?害得四大部族的首領幾乎為她翻了臉。可結果呢?還不是趁機講出一堆歪理,說不能讓草原失和,說不能害部族反目,結果竟然保全了金帳,自顧自守著那小塔索過日子去了——那女人滿肚子都是城府啊……」 凹下去五個指印的黃金酒杯當的一聲飛來,正砸在下首之人的眉骨間,又滾落在豹皮地毯上。高位者憤然而起,大怒道:「你是想說,我和十年前一樣蠢,是不是?」 跪在下首的謀士滿臉鮮血淋漓,卻依然勉力大睜著雙眼,高聲爭辯,「主人,屬下忠心不二,絕沒有別的意思。屬下是想說,其實……其實這是個很好的機會啊!大閼氏這一招雖然巧妙,殺了我們個措手不及,卻也徹底得罪了四大部族——您想想看,十年前如此,十年後也是如此,就連敕勒川邊的羊羔子都咽不下這口氣的!他阿衍部的金帳和四頂白帳之間,再也沒有什麼轉圜的餘地了……只要咱們四族齊心,小塔索的五萬老弱病殘算得了什麼?庫裡臺上……他就一定能贏嗎?」 上位者額頭暴躥的青筋驟然平靜下來,仿佛一時間遺忘了呼吸的方法,整張臉漲得青白,口氣莫名軟了,連稱呼都變了,「先生,您是說……」 鮮血一滴一滴滑落,大帳中忽然變得寂靜萬分,謀士咽一口唾沫,繼續侃侃而談,「主人,您忘了嗎?黃金血並不是生下來就是單于的,阿提拉大單于的祖父還是個放羊的奴隸呢。是什麼讓他住進金帳的?是刀槍,是弓騎,是血肉堆出的實力啊!南邊的漢人皇帝可是在十年前就封那小塔索做單于了,可長城以北誰承認?長生天定下的規矩,單于可是庫裡台選出來的——若四大部族四位白帳首領全都不支持他,他能中選嗎?他若不中選,那他要娶來歷不明的漢女也好,或者要娶雪山上的仙女也罷,又有什麼關係?」 「阿提拉大帝那時候的確如此,可大家都明白,自那之後,庫裡台大會不過是個形式……」 「大家會那麼想,是因為從阿提拉大單于之後,最勇敢的武士和最雄壯的駿馬都在金帳底下——大閼氏應該也是這麼想的,所以屬下才說,她犯了大錯!現在呢?最勇敢的武士和最雄壯的駿馬在哪裡?」 上位者長出一口氣,鄭重落座,臉上現出微妙的神情——分明是滿臉虯髯的昂藏大漢,卻用一種溫和的、纖細的、仿佛害怕驚醒什麼似的奇怪聲音回答:「……先生……在我這裡。」 血流滿面的謀士挺直脊背,高昂著頭,蔚藍色的雙眼裡滿滿都是勝利的光輝。他就像是傳說中的、用美夢交換魂靈的魔鬼那樣發問:「主人,難道您就……不想當阿提拉那樣的大英雄嗎?」 一根生著硬繭的手指從滿是炭圈的羊皮地圖上滑過。 「……咱們東邊是左賢王穀蠡,他牛羊多,養的戰士也多,性情貪婪而多變;西邊是右賢王且鞮侯,他的勢力僅次於穀蠡,本人也是出了名的猛將;左大將冒頓和右大將劉勃勃占了北方,他們兩人是世仇,又互相娶了對方的女兒,是對剪不斷、理還亂的冤家——這四個就是四白帳,統領除了咱們阿衍部之外最有勢力的四部,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 赫雅朵一口氣說完,見連長安兀自垂頭,對著地圖皺眉苦思,不禁笑道:「怎的,沒想到咱家那個笨小子是有名無實的吧——可是怕了?」 連長安一笑,抬起頭來,答道:「怕倒是沒有怕,只是看著這張圖,覺得肩膀疼。」 赫雅朵哈哈大笑,竟真的伸手揉了揉肩,「知道疼就好,我可是疼了整整十年了,如今總算要丟出去,真覺得鬆快不少。」 連長安但笑不語,複又垂下頭去,對著那卷羊皮尋思去了。 她並不清楚赫雅朵的這番話有幾分是真、幾分是假,不過自己說的倒是實打實的真心話——這些時日以來,她是真的感覺到了肩膀上的無形重壓。 她早就知道匈奴的「閼氏」就是中原的「皇后」,可只有真的到了草原才明白,「閼氏」這個詞,也許遠比「皇后」還要重要許多。「閼氏」在匈奴語中的本意便是「美麗的女主人」,她就是她的單于丈夫的牛羊、氈包、部族、軍隊、奴隸……一切一切的女主人。在紮格爾唱給她聽的長歌裡,黃金家族的第一位閼氏——阿提拉大單于的妻子愛拉雅雅就有著極大的權柄,在阿提拉征討四方的時候,她就在金帳居中調度,攝政監國,是整個帝國的實際掌權者。同樣的,二十八年前,並非長子的先代單于正因為娶了父親的少妻、大齊的公主、有「閼氏」之名的女人,才得以名正言順地繼位。而十年前那場劇變之時,更是因為金帳兩代的「女主人」、草原兩代的「女主人」這一無上身份,才讓一個當時只有十歲的小孩在她的羽翼下活了下來。讓他度過自己成人之前、有能力重新奪回一切之前的漫漫十載光陰。 「娜魯夏,」赫雅朵忽然收回手指,直視連長安的雙眼,喚著她的胡語名字——她替連長安取的名字,「當年我從玉京嫁過來的時候,走進金帳的第一天,老閼氏問我:『你做好準備了嗎?做單于之妻,做單于之母?』如今,我也拿同樣的問題來問你——你的男人一生中一定會有許多女人,但只有你,是他向著大陰山上的白煙叩拜,求長生天下賜的——你能安排他的氈房,管理他的牛羊,做他所有子民的母親嗎?」 連長安扶著地圖的手指輕抖了一下,感覺一股刺痛從上至下躥過她的脊柱。「我會盡力。」她鄭重回答。 朵顏閼氏並不表示首肯,也不表示反駁,只是接著問道:「單于是劍,是白晝,是太陽……你能做他的盾,做他的黑夜,做他的月光嗎?」 這一下連長安便不敢確定了,「閼氏……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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