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江山蓮 | 上頁 下頁 |
三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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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干胡人顯然都很熟悉這音調,很快便隨著音樂低低哼唱起來。更有幾個年紀輕的,再也坐不住,紛紛起身,和著節拍繞著火堆翩翩起舞。 連長安哪裡見過這樣的場面?只覺得樣樣新鮮,從這邊看到那邊,又從那邊看回這邊,眼睛都不夠用了。曲調的節奏越來越短促明快,從火堆旁站起來載歌載舞的人也越來越多,就連她都不由自主地隨著琴聲用腳尖打起了拍子——當然,那是非常非常失儀的,她一覺察,便立刻強迫自己忍住。 紮格爾彈琴的手指忽然一頓,口中說了句什麼。眾人聞言全都笑了起來,就是連長安也不自禁地笑了——雖然她並不清楚自己為什麼要笑。 調子漸漸和緩,分明還是一樣的音韻,只是那放聲大笑、縱酒狂歌的氣氛再也不見,反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渾厚的傷感。紮格爾手裡的琴音越發清越,仿佛清澈的溪水,潺潺淌過之處,他的歌聲也隨之響了起來。 連長安從未聽過如此醇正清越的嗓音,猶如一柄利刃劃過頭頂密佈的陰雲,整個世界豁然開朗,只剩下又高又遠、一塵不染的湛藍色的蒼穹。以至於自己的喉管中也忽然一陣哽咽,那顆乾癟的心緊緊地糾在了一起,一股強烈的渴望、歡喜以及莫名的哀愁錯雜著噴湧出來。 紮格爾抱著琴,縱聲高歌,緩緩踱到她面前。起初是用胡語,後來則變成了她能夠聽明白的漢話。 上馬不捉鞭,反折楊柳枝。蹀坐吹長笛,愁殺行客兒…… 遙看孟津河,楊柳鬱婆娑。我是虜家兒,不解漢兒歌…… 她忽然明白,他是在為她獻唱,他是在唱給她聽。這絕非柔美旖旎的情歌,可是她的心……卻無端為之震顫不休。 連長安沉醉在音樂的魔力之中,依然有些神情恍惚。她茫然望向不遠處的營帳,猛地一驚,這才從迷蒙間醒過神來。因榷場買賣總要持續個幾天,總不好一直睡在馬車上,從到達的那一日起,她和額侖娘便合力搭起了這座簡易的帳篷。帳子裡並不算大,但睡兩個人綽綽有餘——不過這一夜,她站在營帳前,忽然遲疑了。 不為別的,只因為那帳篷外懸著一條繩子,而繩子上掛著一張上好的雪白的毛皮。 莫說當年的駙馬府富可敵國,替入宮做皇后的女兒準備的陪嫁可謂琳琅滿目,就是這幾日陪著額侖娘收拾貨物,好的壞的各式各樣的皮子連長安早就看慣了。可是她此刻站在這裡,摸著這塊毛皮,搜腸刮肚卻說不準是什麼動物身上的。瞧顏色通體如雪,沒有半根雜毛,只可能是最好的銀狐或者雪貂。可無論是銀狐還是雪貂,都不可能剝下這麼一大張來……她忽然想起自己拼皮子的拿手好戲,連忙將毛皮翻過來,細細摸索針腳,只可惜忙了半晌,一點兒端倪也無。 無論是什麼動物,有一點是確定的:它定然極稀罕,也就是說,價值不菲! 額侖娘那些最好的寶貝她都看過,並沒有這麼出挑的,又怎麼會三更半夜出現在她的帳篷門口?這無異于丟一箱金子在別人家牆外,太也不可思議。 連長安百思不得其解,但是也不能把這麼值錢的東西留在外頭不管。萬一有個三長兩短,賣了她也賠不上。稍作計議,她便將那皮子取下來小心翼翼地卷了一個卷,珍而重之地收進帳內,想一想猶不安心,乾脆放在自己當做枕頭用的包袱旁邊。徹底安置妥當了她才脫卻外衣躺下,打算待額侖娘回來了再計較。 縱使隔著一層帳篷,隔著半個營地,傳入耳中的歌聲依然縷縷不絕,熱鬧至極。她是從那些幸福的人之間逃出來的,她片刻也無法再待下去。腔子裡那顆不爭氣的心跳得實在太快,簡直……簡直近乎恐懼!那樣徹頭徹尾的快樂委實太過強烈太過直白太過突兀,她……承受不起。 「……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 又是這樣一首蒼涼而悠遠的歌,不止三四個人,而是許多許多聲音用漢話同聲唱和——可是,無論多少人,也壓不住紮格爾那出類拔萃的嗓音。 「……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她由衷地豔羨他們的無憂無慮,豔羨他們那不可思議的快樂,幾乎連自己都把持不住,要在這快樂的氛圍中沉沉醉下去了。 真奇怪,自己竟然還有快樂的能力?她本以為自那日起,人生已徹底變色,執掌幸福的器官早就枯萎了…… ……真奇怪,都這麼晚了,額侖娘怎麼還不回來? 連長安和衣而臥,身上蓋著一條舊皮袍,在縈繞不絕的歌聲裡,漸漸睡著了。朦朦朧朧中,她仿佛回到了那一日的皇宮,只不過身上不再是沉重繁冗的鈿釵禮衣,頭上也沒有橫七豎八簪滿金鳳銀鸞。她一身短袍,翻領、對襟、窄袖,長及腳踝的束腰裙,頭上戴頂插著鮮豔羽毛的小小扁帽,就像是個再平凡不過的胡人女孩。 在夢裡,她無牽無掛無傷無痛,她非常非常快樂輕鬆。 歌聲再起,灑滿陽光的美夢倏忽融化。她又一次站在承天門側的西配殿中,原來那歌聲竟是從垂死的小葉口中緩緩溢出來的,她一邊唱著,一邊緩緩斷氣…… 「……紅蓮花,白蓮花,興亡成敗到誰家?一夜花開滿天下……」 連長安猛地驚醒,直挺挺地坐起身來,汗重衣衫。 帳篷外已然萬籟俱寂,歡宴散了嗎?這世上本就沒有不散的筵席,既然要散,那當初又何必聚呢?既然註定失去、註定絕望,當初又為什麼要讓她得到、讓她滿懷瑰麗幻想? 連長安突然想哭。自那日小葉死在她眼前,她曾以這清晰深刻的死亡發誓,這一生都不再徒耗眼淚。在那之後,無論是面對著深愛至極或深恨至極的人,還是面對著被丟在夜半荒野之中的自己,她一直堅守著這個誓言。可是現在,她竟被這柔軟的毫無威力的歌聲直擊內心,她險些忍不住,真的想要哭了。 不一樣的,果然是不一樣的。連長安背負著無數人的血淚性命,連長安背負著沉重得足以將她生生壓垮的「過去」,那個快樂的隨心所欲的胡人少女,果然只是自己的一場夢罷了。 她獨坐半晌,喟然長歎。濕透的衣裳隱隱透出寒意,她猛地一個冷戰,連忙躺下,將皮裘拉高,一直蓋到脖頸。 便在這時,一陣冷風吹入,營帳掀開一條縫兒,有人躡手躡腳地鑽了進來。 擦過地面的牛皮靴子的聲音……粗重的呼吸……只借著那倏忽閃現的幾縷星光,也不難辨認的高大的身影…… 是個男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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