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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要起來的時候,不知道是太久沒穿花盆底鞋,還是因為肚子太重,扶了一下地,才算站了起來。

  太後坐在那裡看著我,看了足足得有一盞茶的工夫,忽然歎口氣,「你啊……從來都沒讓我省過心。」

  我低著頭不說話。我知道太后其實什麼都明白,我能出去這幾個月,也是她默許的吧?

  「蘇嘛,給她搬那張黃梨木的椅子來,墊厚點兒。」

  當然不用蘇嘛喇姑親自去搬椅子,自有宮女搬來,就放在太后座位的旁邊。

  我挨著太后坐下,她拉著我的手,半天沒說話。然後玄燁被拾掇一新抱過來,太后一見就紅了眼圈兒,把他接過去牢牢抱著不肯撒手,小胖子真是機靈,沒用我提點,自己就脆生生地左一聲右一聲喊「太后皇阿奶」。這稱呼不怎麼標準,可是太后聽著非常受用,眼淚也跟著撲簌簌掉下來了。

  我在一邊兒實在是吃了一驚。這麼久以來,我還是頭一次看到太后流眼淚!她什麼時候不是泰然自若含笑對人的?幾時曾經變過臉,和一般女子一樣淌淚抹眼?

  不過太后難得一見的失態也沒有太離譜,幾下子就收拾起了情緒,抱著小玄燁心肝肉兒過親個沒夠。等她抱夠了癮親夠了勁兒,才和我說正題。不免是要訓幾句的,然後又說我瘦了,在外頭肯定吃得不好睡得也不好……

  其實是我自己不踏實,喜月和小胖子的氣色都比在宮裡時明顯好了許多。小胖子又重了不少,腿也更有勁兒了,自己能站著搖搖晃晃地走好幾步。

  從太后那裡告辭出來,孫公公也不知道去向了,就我和喜月兩個人,玄燁被太后留在慈甯宮裡了。

  回永壽宮嗎?

  我有點茫然地站在紅牆之下,頭上還是藍藍的天,和在外面院子裡看到的天空一樣。但是,又不一樣了。

  就這麼著?這就又回來了?

  原來放風的時間這麼短啊……

  慢慢地走回永壽宮,大門開處,院子裡跪了兩排人,我仔細地看,沒有看到喜福。

  其中有幾個人的面孔倒還熟,但是,其他大多數都成了生面孔。

  我走進門,說:「都起來吧。」

  太監裡靠前一點兒跪的一個人,不是孫長圓身邊兒的小術子嗎?聽說他原來是姓劉的,但是孫長圓嫌不好聽,所以就喊名字,一直喊到現在。

  「你怎麼到這裡來了?」

  他恭敬地說:「上頭分派來的。能伺候娘娘小的也覺得是福氣。」

  我點點頭,「你進來吧。」

  屋子院子明顯都是打掃過的。從之前永壽宮裡就只住了我一個主子,現在還是我一個人獨霸這裡。

  天色已經過了午,端上來的飯菜如往日般豐富,肥雞大鴨子的只管上,我沒怎麼動,讓撤了下去。

  喜月的臉色不大好,收拾完東西,換過衣裳梳過頭的她又恢復了昔日模樣。我問她是不是累了,她搖頭,然後說:「皇上退了朝,往景福宮去了。」

  我心裡的弦錚地響了一聲。

  「哦。」

  他這樣也是……省得旁人眼刀唇劍地又直接沖著我來,我應該理解的。

  而且,景福宮的那一位沒了兒子,也的確……的確……

  真奇怪,我竟然一點也不意外,仿佛早就預料到這些事情會發生一樣。一個下午收拾清點東西折騰得腰酸背疼,玄燁一直留在慈甯宮裡,反正孫嬤嬤跟著,玄燁愛吃什麼想玩什麼她也都知道。喜月有好幾次欲言又止,到了該上晚點的時候她終於忍不住了,「娘娘,要不,讓小術子去請皇上……」

  「不用了。」我打斷她的話,「不用去。」

  她於是也不再提。

  掌燈時分,孫嬤嬤抱著玄燁回來。小胖可能是玩得過頭了,已經累得睡著了。

  喜月把嘴抿得像一條線,什麼都不再說。

  「還要不要給三阿哥洗個澡?」孫嬤嬤輕聲問,「剛才在慈甯宮弄得一身都是汗。」

  我摸了一把,他的頭髮和內衫裡都潮乎乎的。

  「算了,讓他睡吧,明天再洗。」

  我看著孫嬤嬤把玄燁小心地放在床上。玄燁原來的搖籃和衣裳用具全都被撤換了,因為患天花的說法,這些東西必定不會再留著。

  孫嬤嬤把帳幔放下,壓好,端起燈。我想跟她一起出去,可是站起來就覺得眼前一陣黑,腿腳軟得厲害。

  她急忙伸過手來扶,低聲急問:「娘娘,沒事吧?」

  我搖搖頭,扶著她慢慢走出玄燁的屋子。

  喜月在廊下和人小聲說話,我站在暗影裡,聽見她問:「皇上可還在景福宮?」

  那個躬身的小太監低聲說:「皇上适才起駕回乾清宮了。」

  「我交代的話,跟孫公公說了嗎?」

  「說了,可是……」

  我揮了一下手,孫嬤嬤無聲地退開。我也沒有再聽下去,自己轉身回了屋裡。

  喜月讓人備了浴水,裡面大概放了藥材和香料,讓人放鬆舒適。我在熱水裡坐了好一會兒。喜月替我舀了水,慢慢從頭頂沖下來。

  我閉著眼睛,坐在讓人身體虛軟的熱水中。宮中特別安靜,雖然閉著眼,但是已經聽不到秋蟲啾鳴的聲音。我睜開眼,看著自己在浴桶中的映影。發上的水珠靜靜地滑落桶中,滴破水面上那個女子朦朧動盪的面容。

  「娘娘,興許,皇上是……」

  「也許是吧。」

  打啞謎一樣地說話,就算有人聽見,也聽不出個所以然。

  我說的是謊話。其實我很明白,我一直在害怕,卻又一直在等待的事情,終究還是來了。我所知道的真正的歷史就應該是這樣的。他不是個擅用手段的人,正如我一向所知的,他採取的行動總會到達與初衷完全不同的彼岸。雷霆萬鈞地廢皇后,廢掉的皇后卻捧在手中丟不掉扔不開,成了一塊總好不了的傷疤;拿景福宮那一位搞平衡當掩飾,最後卻變成掩飾不掉的心痛了吧?

  無論如何,染病的是她的兒子,死掉的是他的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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