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江山不夜 | 上頁 下頁
一一一


  「有年冬天極冷,威國公府從北海帶了一卷上好的銀鼠皮獻給父親,父親叫人送上山,給我母親做皮襖禦寒。結果她沒給自己裁衣,卻給我做了這一件大紅氅衣。偏生那年大雪封山,我一個冬天沒去瞧她。轉過年不久,她就去世了。等到下一冬,我又被太后關在宮裡出不了門。第三年冬天才拿到這件遺物,我已經長高,穿不得了。」

  她低頭細看,見針腳綿密整齊,毛鋒晶瑩若霜雪,便又想像著楊楝年少時必然娟娟可愛,裹在這熾如雪壓紅梅的氅衣裡,該是怎樣一個神仙童子,可惜他都沒穿過。

  他看她不說話,反倒笑了,捏了捏她的面頰:「倒便宜了你。」

  此時已是正月十八,又因城中大雪,街衢泥濘,燈會遠不及往年熱鬧。金吾不禁夜,竟有行人蕭條之意。琴太微抱著手爐坐在車中,隔著簾子看楊楝輕裘白馬,踏雪徐行。偶然回顧相視,彼此心上都罩了濛濛的一層歡喜,和煙和月不分明。

  出了東華門直奔燈市,市口的鼇山被大雪壓壞了半邊,也無人去收拾。街邊倒還有未收攤的小販,頂風冒雪地守著,趁最後一晚儘量再賣些玩意兒出去。楊楝便湊到車邊,問琴太微要不要買個花燈玩玩,她自然連連點頭。

  燈販看見這一行人皆是內家裝束,心知遇上了貴人,連忙將收起來避雪的各色上好花燈盡數掛出。琴太微隔著簾子看去,雖不比宮燈精巧奢華,難得是樣式新奇、意趣別致,左看看右看看,覺得每個燈都挺好看,竟然拿不定主意了。

  「你說哪個好?」

  楊楝笑道:「那個兔子燈挺好。」

  「為什麼?」兔子燈放在地上,她一時倒沒看見。燈販連忙把燈捧到車前。那兔兒白乎乎圓滾滾的,一雙杏核眼頗有神采,居然還穿了一件大紅緞子鑲毛邊的小斗篷,於是她悟過來他又在笑話自己。

  「哼。」她嗔道,「耳朵這麼小,算什麼兔兒燈,我看倒像個貓。」

  「貴人說對啦,這就是一個貓兒燈。」那燈販笑道,「不瞞諸位貴人說,小人家裡可是祖傳的兔子燈手藝,要比別人的兔子做精細一點,在這京城都是有點名氣的。今年做了三百個兔子燈應節,剛剛最後一個被人買走了。這個貓兒燈,卻是小人做兔子時閑琢磨的新花樣,擺在兔子中間,一直沒人留意。還是二位貴人眼力不凡,一眼瞧出這燈與眾不同。」

  琴太微不免疑心這貓兒其實還是一隻做砸了的兔子,但模樣著實有趣,遂對燈販道:「我小時候蠻喜歡兔子燈的,可以拖在地上玩。不過這貓兒燈也很好,你明年照著這樣多做一些。」

  「一定,一定。小人一定多想幾個樣子的貓兒燈。」燈販應道,「明年也請貴人們過來賞光。」

  她接了貓兒燈,仔細看了一回,愈覺得憨態喜人,心下十分滿意,又探出頭去再看幾眼掛在攤上的那些海棠燈、蓮花燈、燕子燈,件件玲瓏可愛。楊楝朝她笑了一下,又低聲和隨侍內官交代著什麼。

  穿過一條街巷,車拐了個彎,停在一間臨街的三層酒樓前。先有隨行內官叫過店家,片刻間收拾了一間清淨雅座,才請徵王和娘子上樓。

  琴太微抬頭看見牌匾上「桂華樓」三個字,不覺笑了:「原來是這家。」

  「你來過嗎?」楊楝卻問。

  她頓了頓,卻說:「沒有,只是聽說他家的點心很有名氣。」

  她不大識得城中道路,只是猜這裡離謝駙馬府應當不遠。從前她喜歡一種海棠餡兒的酥餅,只這家做得好。謝遷每次從學裡回來,都要帶幾樣點心去後院給公主請安,其中也必然有一樣桂華樓的海棠酥。公主也不說破他,只笑著和外孫女兒講點心雖好,不可貪嘴,吃多了也傷脾胃的。

  卻聽見隨侍內官和店家說著「多上些甜點心」,她忽然插嘴道:「有湯圓就夠了,別的甜點心不要。」

  「你怎麼忽然轉了性子?」楊楝笑道。

  「我倒只想一碗玫瑰餡兒的湯圓。」她道,「再說這家做的南省風味,想來菜都是偏甜的,吃多了可不煩絮?」

  於是那內官揀著清淡鮮美的菜點了幾樣。不一會兒肴果齊備,玫瑰餡兒的湯圓也熱騰騰地煮了上來。楊楝在外不飲酒,略微嘗了幾樣菜,嫌湯圓甜膩,吃了一個就放下了,卻讓人舀了湯來喝。

  忽然聽見樓下語笑琳琅,臨窗望去,十來個老少婦人相攜著走過街面,個個穿戴講究,全是一色兒的白綾襖,滿頭金釵雪柳,起首的一個婦人手裡還捧著香。原來京中習俗,婦人們元宵夜裡結伴出行,穿街過橋,可以驅病除災,保一年無腰腿諸疾,這叫做「走百病」。

  「你要不要下去走走?我叫人護著你。」楊楝笑問道。

  她心中頗為豔羨,但聽他意思,大約是不方便陪自己下去的,遂搖搖頭:「回去在玉帶橋上走兩步,便是走過了。」

  楊楝在窗前又站了一會兒。她又笑問:「看見跟著的人了嗎?」

  「要是能讓被跟的人看見,那也不叫錦衣衛了。」楊楝笑道,「高師父和我說過,他盯那些文官從來都是易如反掌,武將十個裡面有九個也察覺不了。這些年所遇機警過人者,只得小陸將軍一個。不過小陸現下也是他的上司了。」

  皇帝一定很想知道楊楝放出來之後,會去見什麼人。說不定這一晚上派出來跟著他的錦衣衛裡面正有陸文瑾和高芝庭,這固然是有些好笑。他看不見陸文瑾在哪裡,唯有在窗前多站一會兒,或者在他目力不及的某個黑暗角落中,他們正在望著他。

  過了大半個時辰,忽見外面又飄起雪來。「只怕夜裡雪還要下大,」楊楝道,「咱們回去吧。」

  「是呢,咱們有酒有菜有炭火。」琴太微笑道,「跟著的人還得站在雪中,怪不容易的。」

  彼此笑了一回,相攜著下樓,冷不防撞見有人正從樓下往上走,琴太微急忙掩面轉身,藏到楊楝背後。來人撞見了女眷,顯然吃了一驚,立刻低頭退開。

  楊楝才看清那人竟是謝遷,四目相對時皆是一怔。謝遷還穿一身孝中素服,手裡提著一個兔子燈,他正要俯身行禮,卻見楊楝目中一道銳光橫掃過來,不覺啞住了。楊楝並不招呼他,只略一笑,便擁著琴太微迅速離去,一忽兒便消失在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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