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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〇


  琴太微暗暗納罕,卻又勸解不得。楊楝雖不怎麼喜歡文粲然,一向也不曾故意薄待她。私下去問程甯,程寧亦搖頭不知,只說據朝天宮的消息,文夫人躲在庵堂中修行,倒也穩妥無事。她自己前後琢磨一回,忽想起楊楝出事那天,在午門下跟著喬長卿、馮覺非等人哭喪臣工之中,其中並無右僉都禦史文冠倬——如今該稱為文侍郎了,徐党魁首趙崇勳罷官之後,卻是文夫人的爹爹頂了兵部這個緊要位置。文冠倬一向跟皇帝跟得緊,又與沈弘讓等清流領袖同聲共氣,用不了多久,大約會入閣的吧。

  若是為了這個,那是誰也勸不得了。她私心裡竟也樂得文粲然不在,遂不再提這個話。只暗中囑咐程寧分些薪炭出來,從新裁的衣服裡面挑選了幾身上好的冬衣,又教廚房備些文夫人喜歡的素點心,一併悄悄地送到朝天宮去。

  於是只有琴太微陪著楊楝過除夕。暖閣裡擺下小宴,兩人相對小酌,倒也其樂融融。爆竹聲遠遠從大內那邊傳來,隔著一池西海似乎能看見鼇山燈火如柱,沖上夜霄。清馥殿這裡,為著楊楝禁足,一概燈籠焰火也都免了,防著外人看見了煙氣紅光,要向皇帝面前說三道四。小內官們要在院中燒柏枝(火禺)歲,也叫楊楝差人趕了開去。

  「不過燒幾根柴火也不行嗎?」琴太微笑道。

  楊楝笑道:「倒不全是為了這個,柏枝燒起來香氣熾烈。今晚我還要試新香,卻不能讓它攪了氣味。」

  這些日子左右無事,一直見他琢磨新的香方子,及至點起來,果然味道與從前似有不同,她仔細分辨著,道:「有松枝的香氣,又有點梅香,龍腦的味道倒是稍微淡了些。這與原來的松窗龍腦香方子有多大區別?」

  「多放了些今年新得的沉水,據說來自琉球以南三千裡外的一個海島上,他們一共就采了三斤,送了我一半兒。」他說,「你不覺得此香與以往相比香調柔和,其中有花果的清甜嗎?」

  被他一說,似乎真有些柔潤甘甜之美,細一琢磨又渺無蹤跡。見她滿面迷茫,他呵呵笑道:「怪道你聞不出來,這就是你自己身上的那種香,不知從何而來,時有時無的。我琢磨了許久,只是配不出。近日忽想起古方中有用梅子肉制香的,就加了幾顆你愛吃的梅蘇丸進去,果然有個八九分意思了。」

  聽到梅蘇丸時,她已是羞惱不已:「我天天在你身邊守著,你還要琢磨什麼味道像我?」

  他笑了半天,問:「你給它起個名字吧?」

  她略一思索,道:「既是花香,就叫雪中春信吧。」

  「甚好。」

  又看他取了一紙紅箋,用秀逸的蠅頭小楷寫下「雪中春信」幾個字,貼在香奩上。

  幾聲炮響,大內那邊接連著放起了焰火。焰火的輝光騰至半空,映著太液池的泠泠水波,愈顯明亮。楊楝不能出清馥殿,自然也是看不到的。

  「明年我就二十一了,」他側耳聽了一會兒,忽然轉頭問她,「你呢?將滿十六了吧?」

  「嗯,你長我五歲。」她點頭道,「你是冬天裡過生日,我卻是夏天。」

  他似想起了什麼,卻問:「我怎麼不記得今年給你做過生日?還是那時候你還在皇后宮裡?」

  她忽然臉一沉,道:「殿下自不記得。」

  他立刻想了起來。去年娶了她來只得一夜,他就出宮去了,把生著病的她扔在後院,幾乎被人害死,卻是那時把十五歲生日給混過去了。他歉然道:「你自己也從來不提。明年六月初十,我給你雙倍的壽禮,把今年的補上。」

  「十五歲是大生日,明年就三倍、四倍也補不上。」她咬牙道,「這一樁是你欠我的,我少不得要記一輩子。」

  他撲哧一笑,心道她這就念上一輩子了,正要再笑話她,忽然頭頂炸開一個驚雷,竟不知是哪裡的炮仗飛到這邊來了。

  琴太微嚇得尖叫一聲,差點跌下炕去,被他伸臂攬了過來。

  「你可曾許了什麼願沒有?」他低頭問著。

  「我無甚大志向,」她用額頭抵著他的胸,哧哧地笑了一回,才道,「只願明年今日,還是和你在一起。」

  「我亦有此願,」他真心誠意地說,「願年年有今日。」

  正月十五元宵節,京中又下了一場大雪。才經過一場變亂,太后又稱病不出,宮中的各種飲宴慶典盡皆從簡了事,不復去歲除夕的繁華光景。到得正月十八日,楊楝那三個月的禁閉終於到了頭。早起琴太微服侍他穿上袍服去乾清宮謝恩,直到中午不見回來,只聽說皇上留他說話,還賜了午膳。府中人人膽戰心驚,連午飯也不曾吃好。直到傍晚,楊楝方從宮中回來,倒是一身神清氣爽,眉眼裡俱是盈盈笑意。

  「我原想著趁著元宵最後一天,城中燈市未散,同你出去逛逛,又怕才出了禁閉就四處亂跑,未免叫人笑話。」他笑道,「沒想到今日皇上竟親口對我說,既然關了三個月,可出去散心。還說他自己少年時,每逢元宵都要微服出宮逛燈市。如今做了皇帝反倒不得自由,再想看民間燈市又怕言官不放過他,連著好幾年都不曾看過燈了。他教我晚上出去看了,回來講給他聽聽。」

  這話倒正是皇帝的語氣,琴太微默默想,只是皇帝忽然這般示好,又不知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他既有這好心,咱們不出去倒不成了。」他笑道,「索性晚飯也在外頭吃了吧。」

  「真的?」琴太微頗為驚喜。她幼時在杭州,被父親帶著上過外間的酒樓,後來寄居駙馬府中深閨內院,自然再沒有機會能上街遊逛,是以從未領略過帝京的繁華,更不要提進酒樓了。

  她立刻叫諄諄取了自己出門行頭來,披風暖耳羊皮小靴。這時節一身紸絲夾棉襖子外罩絲絨披風還嫌寒冷,楊楝瞧著她忙忙地換衣服,又命宮人開了一隻舊衣箱,找出一件大紅織金緞襯銀鼠皮的氅衣拿給她。一試居然合身。琴太微看這氅衣身量窄小,又似舊物,不覺狐疑起來。

  楊楝道:「是我的衣服。因為不合身,一次也沒穿過。」

  琴太微好笑道:「哪裡的裁縫如此怠慢。」

  「是我母親。」

  她一時語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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