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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這樁公案了結得極快,賢妃杜鴻波被廢為庶人。皇帝的原意是將其打入浣衣局服役,皇后苦苦求情之下改為遷入冷宮終身不得出門。福王妃征選之事亦不了了之,皇帝命禮部十日之內安排妥當,遣送福王就藩。一時清流叫好,徐党諸公則不免腹誹,但天意難回,連徐安照似乎也放棄了。

  中秋節一場變故,懵懂如楊樗亦感到山雨欲來、惴惴不安。然則在他的設想中,最壞的結果也不過就是娶不到徐安沅,直到賢妃驟然被廢,身邊服侍人等盡皆替換為皇后心腹,再也沒有一個宮人太監給他好臉色看,他才明白事情有多麼嚴重。

  他頭一個反應是去找太后求情。好不容易夠到清甯宮,卻被內侍們攔在了門口,稱「宮中有事,太后不見任何人」。楊樗只道是小鬼難纏,等了許久,才等到張純出來說話:「杜庶人做局害人,竟算計到了清甯宮裡。老娘娘至今未曾發作,已是看著二哥兒的面子了。我勸二哥兒也安分些,不要再給老娘娘添堵,平平安安去綿州,就是二哥兒的孝心了。」

  徐太后既已棄子,宮外又沒有任何消息傳進來,十五歲的憨厚少年在十天之內由天而地,徹底絕望。臨走之前,他在乾清宮門口跪了整整一晚,淚水打濕了玉階,所求不過是再見生母最後一面,哭到最後連周錄也看不下去了。皇帝終於許他進殿,隔著簾子說了幾句教誨的話。

  「你也是我的親生骨肉,豈有不疼惜的。」皇帝道,「你生性淳樸似你母親年輕時,在這個位置上待久了,未免被人利用、遭人暗算。不如叫你遠遠躲開了去。」

  「兒子捨不得爹爹和祖母。」楊樗哭道,「綿州山高水遠,這一去再也回不來,今生見不到了。」

  皇帝亦覺傷感:「走的那天,爹爹送送你。送你到永定門。」

  歷來皇子出藩,皇帝最多只是親送出宮,不得寵的皇子也有送都不送的。送到城下乃是國朝未有之禮遇,楊樗被這番殊榮驚得呆住了。

  「爹爹對你不住。」皇帝歎息道。

  清甯宮倒是真的出了事,宮中亂作一團。不是因為杜氏母子,卻是因為林絹絹用一支簪子了結了自己的性命。徐太后不是不曾防著她自戕,誰知防不勝防。太后令張純上上下下嚴查一番,是何人將兇器交給了林氏,查來查去,處置了幾個小內官也就不了了之。

  消息傳到清馥殿,楊楝只說自家的姬妾給祖母添了麻煩,甚是惶恐,原該讓她直接死在家裡的。傳話的內官不敢不把他的原話複述給徐太后知道。太后氣了個倒仰。

  林絹絹並未再回清馥殿,程甯領了楊楝的指令,直接從清甯宮拖出屍首來,草席一卷送到淨樂堂化掉了。楊楝既不叫做喪事,林家也並無一人過問。

  程寧著人去通知林家,才知道林待詔身故之後,遺孀和一對兒女都回嶺南老家去了。再追查下去,竟發現那一家子在半路上遭了劫匪,一個也沒有活下來。

  「此事蹊蹺得緊,想是有人滅口。」

  楊楝聽了這個回報,絲毫不覺意外。

  唯有文粲然終歸心中不忍,頭七晚上掙扎著起來,帶著幾個小宮人在蕉林裡悄悄地燒紙祭奠。琴太微在虛白室中看見火光,便提了燈籠過來看。文粲然遞給她一串元寶,兩人對著火盆出神,瑟瑟秋風卷著黑灰和火星飛到湖面上,轉瞬就沒了蹤影。

  「她一向愛華服、愛珠飾,多燒幾串錢給她,免得到了那邊不夠使用。」文粲然道,「換了我,就要不了這許多了。」

  「別說這不吉利的話兒。」

  「正是說給你聽的。」文粲然淡淡一笑,「她去了,有我給她燒紙。等我去了,你給不給我燒?」

  琴太微啞然。

  「我已是半死之人。殿下疼愛你,你總是能比我活得長點。望你看著往日那點情分……」

  「姐姐!」琴太微用扇子掩住她的嘴,不許她繼續說下去,「姐姐這是一時傷感,才有這些胡思亂想。」

  文粲然望著寒星爍爍的水面:「她走的那一天,我好像看見她了。她說深柳堂那個人,不是她。」

  琴太微一愣,不明白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深柳堂的事,和她有什麼關係?」

  文粲然搖搖頭。

  琴太微忽然惶惑起來。她一直認定是賢妃指使宮人引她去深柳堂的,是以順從楊楝的意思到御前告狀,使得危機中的賢妃母子徹底失去聖心,再無翻身之力。可是……難道竟不是賢妃?

  死去的林絹絹說「深柳堂中人非我」,琴太微竭力想了許久,也想不出林絹絹與賢妃會有什麼關聯。她腦中立刻響起賢妃的哭喊聲,越想越是心驚肉跳,生恐自己是構陷了那一對母子。她拽著文粲然的袖子,連連問道:「姐姐猜不出嗎?這可太奇怪了。」

  「要我猜?」文粲然苦笑道,「有什麼可猜,她那時候大概已經瘋了吧。殿下一直覺得她有心不利於你,曾叫我留意,大約也曾拿深柳堂的事質問過她。故而她一直記得,臨走也要再說一遍。」

  琴太微稍稍寬心,又想到林絹絹在世時其實並不愛搭理自己,原來她還曾因自己受過質問,遂喃喃道:「她不想殿下冤枉她。其實殿下早就知道深柳堂不關她的事。」

  「積怨已久,也不止這一樁。」文粲然歎道,「她如今去了,我也不怕說了。殿下也不知為什麼,一直覺得她做女兒家的時候……不清白。所以,無論她後來怎樣殷勤小心,也沒有用。她自己一直也知道,總和我說,過得一日算一日。」

  「清白?」琴太微一時沒有體悟過來。

  文粲然緩緩道:「可是,清不清白,又有什麼要緊。就算白璧無瑕,不也一樣被他棄如敝屣嗎?」

  她步履蹣跚,面如金紙,月光中發色如銀,仿佛一夕之間便是風燭殘年,琴太微胸中填滿了說不出的恐懼。此時此夜,杜庶人在冷宮中如癡如癲,福王楊樗在空蕩蕩的寢殿中哭泣,林絹絹已化為一縷孤魂。她反復在心裡說這些事情皆非她能夠左右。但她亦知道,即使只是見過、聽過、經過,從此之後有些東西就永遠從她心中消失了,留下來填補空虛的,只有漫漫無盡的孤獨和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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