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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就在半個時辰以前。」

  「那也罷了。」徐太后點了點頭。皇帝卻似乎沒聽清楚,猶自喃喃道:「是誰走了?」

  徐太后心中隱憂,見皇帝兩眼空茫似魂兒掉了。

  只聽屏風後面嘩啦啦一陣杯盞落地之聲,宮人們連連喚著「謝娘娘暈過去了……」

  皇帝終於明白過來了,胸中一陣刺痛如千刀割戮,哇的一聲就嘔了出來,整個身子都軟倒在龍座下。徐皇后急忙抱住了他,將他的頭放在自己膝上,一邊拍著背一邊疾喚人取溫水來。

  陣陣刺鼻氣味撲面而來,皇后看著自己織錦錦繡的鳳裙裡兜滿了皇帝嘔出的穢物,心中掠過一絲厭棄。再細看時,那些黃白湯水裡竟然漂著一股猩紅,她心中一驚,忍不住哭出了聲來。

  「還不快傳太醫!」徐太后厲聲道。

  皇帝悠悠醒轉,仰頭見一位珠圍翠繞的美人抱著他,似曾相識又真偽莫辨,不覺張了張嘴。皇后湊近了些,聽了三個字,模模糊糊的像是「對不起」。她不覺呆住,疑心自己聽錯了。

  因為皇帝突然病倒,這場中秋晚宴只能草草收場。徐太后命人立刻將太素殿收拾出來,把皇帝挪了進去。皇后則領著眾妃嬪候在殿中不敢走,連謝迤邐母子亦另辟一室叫人看了起來——生怕亂中有個差池。

  一眾皇子親王、公主駙馬當然也不敢走,都跪在殿外丹墀上。秋涼露重,玉階生寒,更兼皇帝病危情勢不明,各人心中皆是惶惶不安,誰都不敢多說一句話。而那個「氣病了皇帝」的倒黴戲班,自然是被帶下去大刑伺候著了。

  楊楝跪在人群後面,將夜宴,南戲,洛神,扇子,詩賦,楊樗,汪道昆……他將晚間諸般異象一一琢磨過來,忽然想起扮洛神的那個小旦,分明是上回和馮覺非碰面時留在門外彈琴唱曲的那個歌伎!

  難怪那麼眼熟!他又驚又怕,他們把這個局做得如此巧妙,連他都被瞞過了。依方才的情形,皇帝即刻就要對楊樗動怒,可是……熙甯大長公主死得真不是時候。

  他心中暗歎,不由得回過頭朝蓬萊山望去,歌盡筵空,水色沉沉,蓬萊山上的燈火次第熄滅。這時她定然已知道了消息,他想。如果他不與她為難,或者她還來得及與外祖母見上最後一面……然而,公主既死,她便再沒有理由鬧著要回去,這樣也好……可是,她定然恨極了他,她定然一邊哭一邊罵他……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霎時淹沒過了他,他試圖擺脫這些根本不要緊的事,認真面對眼前的詭局,然而每隔一陣子便不知不覺陷入對她的種種想像,似乎隔著一池茫茫煙水,能清晰地聽到她的哭泣聲。

  直跪了一個多時辰,殿中才傳出旨意,道龍體稍安,並無大礙,請諸位回家安歇。眾人如蒙大赦,迅速離場。楊楝暗暗舒口氣只想趕快走人,卻又聽見李彥拖長聲音道:「請福王殿下與徵王殿下少待片刻。」

  楊楝的心頓時抽緊了,撩起衣擺重又跪下。一時人都走空了,楊樗亦被領入殿中,偌大的丹墀上只剩下他一個人孤零零跪著,情勢透著十二分的詭異。

  難道皇帝懷疑上他了?還是……今晚的戲文果然挑起了他的妒意?

  他跪於冰涼的磚地上,心如火焚,思似轉軸,唯恐什麼時候一道聖旨出來,他就被扔進了宗人府大牢。他暗暗打量著進出的內官,並沒有熟識可靠之人,今晚是李彥當值,周錄一直沒有出現。一時鄭半山背著藥箱出來,趁空朝他這邊走了幾步,卻是還未開口,就被李彥催著離開了。

  楊楝忍不住問道:「請教李公公,陛下傳我,所為何事?」

  李彥笑道:「陛下並沒有傳喚殿下,只是教殿下等著。這殿中多有妃嬪宮眷,咱家也不方便請您進去,只好委屈您了。」

  楊楝別過頭,只當沒聽出這閹人話中的嘲諷之意。

  楊樗進去了很久,久得他又忍不住胡思亂想——難道是皇帝病得快要死了?這個念頭令他一激靈,如果是那樣,他是該松一口氣,還是該遺憾對方死太早而徐家尚未倒臺?到那時等待他的命運又是什麼?

  想到這裡他反倒清明了些,皇帝把他留在這裡不許走,只怕是擔心他趁危逼宮。他心中苦笑,他拿什麼逼宮,何況還有徐太后虎視眈眈。

  更深露重,月落烏啼。挑燈值夜的內官都換了一班,只他一人長跪不起。他直了直凍得僵冷的腰背。沉沉夜色中,巍峨的太素殿有如一頭低伏不動的巨獸,雙目幽暗,爪牙尖利,看似寧靜莊嚴,卻隨時會撲上來將他撕成碎片,碾作齏粉。

  他所跪的這片丹墀清冷而黑暗,遠處幾個值夜的內官皆一動不動,形如死人。方才夜宴燈火通明、衣錦爛漫,倏忽間消散無形,只如一場春夢——尤其是對於他,繁華是別人的戲,只這清冷黑暗才是他的真相。

  遠處湖中的蓬萊山亦幽暗無人,山腳卻有一點光亮晃動。他一時以為是草中螢火,然而那一點星光持久不滅,沿著山腳緩緩移動,最後竟然停下了,再也沒有走開。

  大約是鐘鼓司的內官提著燈籠巡夜吧,他久久地注視著遠處這一點光亮。墨黑蒼穹之下,煙水風露之間,唯有一燈如豆,散出淺淡而溫熱的光暈,直到日出時分都未曾泯滅。

  第十四章 傷逝

  日出之前,有個內官出來傳喚他。待到皇帝的暖閣門口,卻又被李彥攔下了,只道是清甯宮剛送了要緊東西,正要進獻給皇帝,請徵王少待。果然見一老年宮人捧著一個漆盤閃身進了寢殿,依稀還聽見「奉太后懿旨進獻故物,請陛下寬心」。楊楝瞥見盤中正是一柄宮扇,心中又一凜。

  這一候又不知多久,他在冷風中跪了一夜,衣擺皆被露水打濕了,此刻立在暖閣外面,也未覺得些許暖和,反倒更添腹中饑餓。昨晚原沒吃什麼東西,饒是他年輕熬到現在也有些發虛了。

  眼見天色大亮,李彥等一干人下值,總算換了周錄到前面。楊楝瞅了個空,捉住他問道:「陛下可好?」

  周錄點了點頭:「已無大礙。」

  不知是失望還是慶倖,楊楝又問:「福王何在?」

  周錄道:「昨晚陛下一直不得空見他。是賢妃請了懿旨,領他回去安歇下了。」

  楊楝怔了一下,原來只有他跪在外面等候,裡面什麼也沒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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