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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象牙鏤花的扇柄嵌著米粒大小的各色寶石,扇墜是一隻精巧的玉蝴蝶,拖一尾紅絲穗子,看去也只是尋常一件御用物。若非扇面上另有書畫,大約很難將它與別的宮扇區分開來。梁毓太妃探身覷去,只見扇面上依稀一位宮裝麗人,旁邊錄著一首詩。

  「這上面寫的什麼?」太后冷笑著問,「念來給我們聽聽。」

  唱洛神的正旦早就嚇破了膽子,連連磕頭道:「奴婢不識字……」

  太后遂環顧四周,眾人見勢不妙,誰敢接這個茬兒,李司飾少不得接過了扇子,乾巴巴地念道:誰家洛浦神,十四五來人。媚發輕垂額,香衫軟著身。

  摘蓮紅袖濕,窺淥翠蛾頻。飛鵲徒來往,平陽公主親。

  詩極豔冶,座中有古板年老的宮嬪,聽了就不免皺起眉頭來。徐皇后聽到最後一句「平陽公主親」,不覺含笑望向自家夫君,卻見皇帝面色如鐵,像什麼也沒聽見。徐皇后只恨屏風礙事,擋住了她窺看謝迤邐是個什麼神情。

  太后拿過扇子略看了看,放回漆盤中:「哀家不懂這個。皇帝擅丹青,且瞧瞧這扇面究竟如何。」

  皇帝盯著盤中寶扇,猶豫了片刻才伸手去拿。豈料剛看了一眼便勃然大怒——這是贗物!

  他心中的輾轉惶惑頓時消弭無形,瞬間體悟過來分明是有人嘲諷自己,是誰敢這樣大膽!

  猶記得當年這柄扇子牽出種種情孽,終於是被太后收了去,一直藏在清甯宮中。他遽然側頭瞪著太后,然太后亦苦笑看他,目中盡是疑惑不解與一抹淡淡悲憫。

  「啪嗒」一聲,扇子被撂回盤中,皇帝冷然道:「泛泛之作,也只好做戲班子的道具罷了。」他竭力平定了語聲中的情緒,「……這戲本子誰寫的,我竟沒聽說過。」

  即刻有管事內官跪奏道:「這一出叫《洛水悲》,是義烏人汪道昆的新作。」

  「汪道昆。」皇帝覺得這個名字有些熟悉,一時卻想不起來是誰。

  那內官又磕了個頭,方戰戰兢兢問:「陛下是……另點一出?」

  皇帝剛要說都趕下去,忽見座中眾人個個凝神屏氣,眼觀鼻鼻觀心。他定了定神,心知方才鬧的這出定要惹人遐想了,遂冷笑道:「另點做什麼?挺好的本子,讓他們唱完吧。」

  旦角兒回到臺上,顫著聲音唱了下去。

  皇帝面帶嚴霜,端坐不動,暗暗察看在座各懷心思的眾人。皇后的唇間掛著一抹端凝的笑容,他知道,每逢她這般笑起來,定是揣著一副隔岸觀火的心腸。太后神情嚴峻,時不時朝他看一眼,大約也在斟酌是誰設局。梁毓太妃埋頭剝松子兒往太后桌上遞,她大概悔得想把自己的舌頭吞回去,連帶仙居長公主也是一臉僵硬的假笑……再看幾位親王,楊楝雲淡風輕地坐在遠處,似乎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楊樗抱著一隻大石榴,半張著嘴看得目不轉睛,大約覺得那個旦角兒實在生得好……

  皇帝緊繃的心忽然鬆弛了一下,這種時候,也只有沒心沒肺的朴拙小兒還笑得出來。他隨口問道:「二哥兒,洛妃的掌故,你也看得懂嗎?」

  楊樗慌忙放下石榴,認真回道:「兒子讀過曹子建的《洛神賦》。曹子建屬意甄氏,可是甄氏卻歸了他的兄長魏文帝,後來甄氏死了,化作……」

  皇帝聽著心裡就有些不舒服,正要喝住楊樗,卻聽見屏風後面傳來賢妃刻意的咳嗽聲,頓時疑心大起。

  且說屏風後那一眾妃嬪,聽到「平陽公主親」皆猜想是影射淑妃,這《洛水悲》的戲文細究起來又是曖昧不倫——又兼方才徵王上前,大家才悶聲看了淑妃的笑話。賢妃自是其中最得意的一個,只想著今晚謝迤邐必定不得安生了,不想卻聽見皇帝忽然考問楊樗,她不免又擔心楊樗多說多錯,連聲咳嗽制止。

  這一咳,楊樗卻會錯了意,以為母親提醒他說點要緊的。

  「還有一首關於洛妃的唐詩:國事……國事……」,他憋了一臉的汗,不覺向身邊的小內侍何足道望過去。《洛水悲》一開場,何足道就把這首詩念給他聽,還叮囑他背清楚了以防皇帝忽然提問。如今果然有了賣弄機會豈能放過,不想腦筋不好使,一時就記得頭兩個字了。

  何足道亦朝他努力比著口型。終究是小孩子悟性好,楊樗忽然想起了最後兩句,遂大聲念了出來:「君王不得為天子,半為當時賦洛神!」

  「哐當!」

  金卷荷杯砸在了白玉臺階上,皇帝兩手緊緊抓著桌沿,顫聲道:「聖賢書不好好讀,就在風流逸聞上用心?」

  楊樗啞口無言,連跪下磕頭都忘了。

  徐太后立刻回護道:「他小孩子懂什麼,也不過是看見什麼就記住什麼了。李義山這首詩素有盛名,皇帝何必多心?」

  皇帝慢慢轉過身:「是朕多心了嗎?」

  他的臉色比白玉臺階還要蒼白,比秋水月色還要冰冷,唯有一雙眸子深深地望向自己的母親,看得太后心中一涼。

  「義烏人汪道昆……」皇帝緩緩道,「朕好像記得這個人。」

  「皇帝——」徐太后終究是不忍,又不能斥責,又不好勸慰,胸中千言萬語湧動,也只得道,「皇帝累了……」

  徐皇后亦開言:「陛下吃了螃蟹一直不太舒服,不如先回宮休息,臣妾在這裡陪著母后賞月,也是一樣的。」

  徐太后擺了擺手,正要說散了席吧,忽見一個面生的內官在人群裡探頭探腦。她心中疑竇大起,立刻將人喝了過來。

  原來卻是司禮監的一個傳話的內官,慌慌張張磕了頭就道:「謝駙馬府報喪了。」

  徐太后道:「幾時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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