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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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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夢又不知身在何處。一時間坐在馬車裡狂奔,竟然真的出了皇城,在駙馬府的照壁前下了車,只見黑油大門緊閉,門前空無一人,喚了好幾聲也無人搭理。她使勁兒拍著黃銅門環,拍得手也麻木了,終於有人來開門。一個鳳冠霞帔的中年婦人,依稀像沈夫人的面龐,開口說話,卻是根本不認得她。 她哀哭著問外祖母可安好,那婦人只說謝家被抄,早已遠遷雲南,皇帝把這大宅子賞給了他們家。她不信,只往門裡探看,果然看見一個穿襴衫的年輕公子背影——不是謝遷又是誰?她急忙叫表哥,不料那人卻遠遠走開了。婦人便罵了起來,一邊推她,一邊就把門闔上了。她跪倒在門口,哭了不知多久,再不見有人出來,抬頭再看時,那對金黃的獸首銅環竟生了厚厚一層綠鏽,四周蒿草叢生,門上油漆斑駁。 她嚇壞了,沿著胡同一路逃開,不知跑了多久,忽又到了一處寬巷,只見滿街紙人紙馬,白雪漫天。她跟在出殯的隊伍後面走了一程,等了很久,卻沒有等到靈柩。又不知誰告訴他,不是公主薨逝,而是皇帝駕崩,此乃國葬。她聽了這個反倒寬下心來,卻忘了問是哪個皇帝。 一時又不知被人流攜到了哪裡,走了幾步卻是一條幽深小巷,巷子盡處有一處僻靜院落,院中房舍精潔、草木蔥蘢,有人滿頭珠翠在花下佇立,細看時竟是謝遠遙。她急忙上去拉著問話,謝遠遙卻甩開了手,正色道:「我無暇管你,正要私奔去了呢。」 她聞言大驚:「遙遙,你已經嫁了人,可不能這樣的……」 謝遠遙粲然一笑:「私奔有什麼不好?難道你就不想嗎?」 她急出了大汗,拖著她的袖子不放手,一句話也說不出。謝遠遙笑嘻嘻的一拉袖子,竟把她拽進了一輛馬車裡。她捶著車廂的板壁大喊大叫,唯恐真被她帶去私奔了。 又不知跑了多遠,一路煙塵四起,看不清東南西北,一忽兒連謝遠遙也不見了。又不知如何便下了車,在野地裡亂走,荊棘刮破了裙子,兩腿疼痛如燒如燎,幾不能行走。 忽然身下漲起一汪綿綿綠水,風光靜好,瀲灩可愛,她頓時悟出這是杭州,是西子湖,自己還是幼年時形狀,劃著小船去偷湖中的白荷花,父親還未回家,她可以偷偷地再玩一個時辰。忽然水面掠過一隻極美的白鶴,朝她一翅膀扇過來,她跌在及腰深的水裡,湖水繚繞雙腿,頗為愜意,連傷口的疼痛也消減了七八分。 忽覺幾尾金魚鑽入了裙下,貼著腿上的皮膚躥來躥去,細細舔舐,又舒服又有些難為情。她退了半步,金魚跟了半步,竟是怎麼也躲不開。她躲得心裡有些急了,那魚兒居然輕輕地咬了她一口。 她「嗯」了一聲,幽幽醒轉過來。 醒來覺出自己正趴在床上,傷處一片清涼。原來侍兒一根指頭蘸了藥膏,在她裸露的雙股上細細塗抹。這情形實在尷尬,她只得閉了眼,靜候她上完藥。藥香清冽如冰,倒是極熟悉的。當初她被貓兒抓破了手,皇后曾賞賜過小小一盒,還給她惹了好大的麻煩。 「諄諄,我渴。」她喃喃道。 一隻琺瑯小碗很快擱在了床頭繡墩上。她捉過碗飲了一口,只覺又涼又腥,定睛看時竟是牛乳,又道:「不要這個,要茶水。」 換了溫熱的茶來,埋頭一氣喝了三碗,終於覺得滿足了,這才慢慢支起身子,帳子還未放下,外面一點暖黃的燭火搖搖晃晃,四下暗得如同水底,幾隻秋蟲在窗外低鳴。 「什麼時候了?」她問。 「快三更了。」 她疑心自己聽差了,回頭一看,床尾的帳影中影影綽綽一個頎長的人形——那是再也認不錯的。 默默對視了一會兒,忽覺遍身的血都湧到了頭上,她抓起枕邊一件物事就砸了過去。 他略偏了偏,那物事磕在床柱上飛了出去。「別翻身,藥蹭掉了會留疤的。」 一聽此言,她立刻翻過身來仰面躺著:「我身上留疤,也與你無關。」 他搖搖頭起身,放好藥罐和棉布,打算開口訓話,忽又朝她身上溜了一眼。此刻她滿面怒容瞪著他像一隻奓了毛的貓,倒不想著自己躺在床上只籠了一件藕紅綾子主腰,褻褲褪到了踝間,連臍下的一抹春光都叫他看了去。他不覺道:「怎麼就與我無關?你這身子都是我的。」 這話不提也罷,一旦提起,她只覺得一股酸風穿透胸臆,畢生所受的傷心委屈全都押在了這一刻,一邊把薄被胡亂拉到腰間,一邊說話就帶出了哭聲:「你還要說!是我命中劫數逃不得,竟落到你手中。我只恨沒能早點死了乾淨!」 「什麼死啊活的。」他有些怒了,沉聲道,「不過是打了你幾下,就怨恨成這樣?」 「就只是打了我幾下嗎?」 他不想和她歪纏,正色道:「今天的事情,你可知錯?」 她怔了一下,忽然坐起來,長跪在床上一字一句道:「妾思念外祖母心切,罔顧宮規,勾結民婦,私自出走,敗壞宮闈,罪無可恕,闔當論死。謝殿下不殺之恩。」 他擰著眉頭聽完,道:「還有呢?」 她一時不解,索性向他長稽首,又咬著字道:「妾羞愧難當。」 長髮紛紛散了一席,沿著粉頸雪臂一路滑落,垂到床沿下。他俯身收起她的散發攏到腦後,露出雪白的額頭來,那張臉上依舊滿是不平之色,哪有什麼「羞愧難當」。他一時不知從何說起,不覺喟歎道:「琴先生那樣絕頂聰明的人,怎麼生了你這麼個傻丫頭。」 她側過臉躲他的手,惱道:「你還要提我爹爹!」 他一驚。是了,好好的提什麼琴靈憲。偏生她嘟著嘴繼續嚷:「我爹爹當年又不曾得罪了你,你就這樣欺負我!」 一桶冰水澆到了天靈蓋上,他倒抽一口氣,只覺足尖都涼了。她莫非知道了什麼?略定了定神,立刻追問道:「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還有什麼意思?你以為我不知道?」她一件一件地數落開,越說心裡越難受,「爹爹當年陪你讀書,還帶你去看大船——連我都沒去看過,他對你那麼好,還跟你談兵法……連你的表字……鳳實……都是他給起的……他還讓鄭叔叔、徐叔叔他們都幫著你……他都不管我……把我扔在外祖母家就走了……就走了……」 往事歷歷數來,他聽得直發愣,她是怎麼知道的……一時間他怕得幾乎站不住,不知不覺把手放到她的肩上,慢慢向頸間移動。她最好別再說了,要是她說出那件最可怕的事,該怎麼辦…… 眼前人的心思起了變化,她竟渾然不覺,猶自說得連連抽噎:「……他若知道現在你……你……你欺負我,還叫人打我,一定後悔得很……」 那雙淚盈盈的眼睛清澈如泉。他漸漸靜下心來……這樣一個女孩兒,嚇得心慌意亂,前言不搭後語,大約並沒有掩飾什麼吧。 「別說這些了。」他打斷了她的回憶,心中一片悵然。他再生她的氣,眼見這梨花帶雨之姿,心中也是酥軟如泥了,遂儘量柔聲道,「今天打你,或是打得痛了些。可這是你自己犯糊塗,即便令尊在世,他也不會縱容的。這怎麼就是欺負你了?」 她漸漸收了哭聲,嗓子卻啞了:「今天欺負我,以前也欺負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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