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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琴太微立刻下拜謝恩。淑妃竟然主動為自己請願,亦令她十分感念,又想到沈夫人的壽禮來,不覺昏昏然心猿意馬起來。只聽淑妃追問:「皇上是想趁大赦?」

  「不錯。去年琴宗憲的案子,其實判得過重,不至於連坐九族——當時徐功業是下了狠心要讓你家永不翻身。琴宗憲自己又太不爭氣,所以朝中大臣,沒有一個出來為他求情,我也只能准了刑部的判罰。朝廷有朝廷的法度,既然定了罪,就不能隨便翻案。不過琴靈憲于國有功,聲望猶在,赦免他的遺孤也在情理之中。」他轉頭對琴太微道,「這件事情,我不想做得張揚——那樣對你反而不好。五月份你姐姐誕下皇子或者公主,按例都可以赦免一些罪人,將你列在其中就是。」

  琴太微聽到皇帝提到徐功業,卻也漸漸明白了。原來徐太后不喜歡她,除了擔心她和淑妃姐妹專寵之外,更涉及朝中的局勢。她的父親雖然早已去世,卻仍舊為忠靖王府所忌。

  記得幼年時,她家與忠靖府的關係還算不錯,同在杭州,互有往來。彼時母親尚在人世,為她延請了一位告老回家的女官教習宮中禮儀。那位女官名望極高,若非母親與她多年交好,等閒是請不動的。忠靖王妃聽說此事,還帶著自家嫡女過來聽了幾天。兩個小女孩兒一起上課,倒也處得不錯。只是忠靖王府並不缺老成教習,沒有讓自家女兒去地方大員家裡蹭課的道理,那徐三小姐玩了幾天也就不再來了。母親去世之後,漸漸地家中也與忠靖王府再無往來。後來回了帝京聽外祖母和舅父隱約提起,才知道並不是因為琴家無主婦,而是父親開罪了忠靖王。

  琴靈憲固然功勳卓著,但他一介書生投身沙場,僅十餘年便博得當日那般風光權勢,亦是因為老忠靖王能夠慧眼識人、大膽提攜。人人皆以為他總該是徐黨,然而在萬安末年的腥風血雨之中,已身為一方大員的他卻態度含糊,不肯明確站在徐黨這一邊,後來更直接投效新帝。徐功業由失望而惱怒,也許才是最後琴家滅門的禍根。

  「太后不是很喜歡你。」皇帝看著琴太微的眼睛說,「你不要怕,好好服侍皇后,萬事有我給你做主。」

  從咸陽宮一路回到坤甯宮的路似乎無比漫長,琴太微只覺得踩在雲裡,飄飄然不知所以。雖然離皇帝許諾的日子尚有許久,但她似乎已經憑虛禦風飛出宮牆,又像是在深淵掙扎良久的人,忽然看見頭頂一片明鏡似的水面,鏡中映出謝遷溫和的微笑,有如潔白的蓮花在夢境中緩緩綻開。

  沈夜啪地扔過一張青藤紙,將那片神光幻景擊得支離破碎。徵王的青詞又到了。

  她十分掃興,展開那張青藤紙細看了一回,忽然有些失神。上次的小風波之後,楊楝每次都會把青詞寫得工整些,有時還會將生僻字特意注明,以免女官們再弄錯。眾人都說徵王恬靜溫和。可那貓一樣難解的眼神從何而來?

  而下午在咸陽宮中,皇帝那一瞬間的不快亦令她印象深刻。雖然皇后與徵王關係似乎不錯,但皇帝並不喜歡徵王。琴太微漸漸悟過來——本朝奉行嚴格的嫡長制,先論子承父業,再論兄終弟及。臥榻之側,睡了一個比他更有資格坐龍床的侄兒。皇帝心中的不快,是連掩飾都不願意掩飾的。這是不可以議論,但人人必須謹記的事情。她再不可在皇帝面前提徵王了。

  徵王楊楝的行楷寫得相當不錯,同樣學趙孟頫,典雅停勻之中鋒刃內藏,比她自己的字有筋骨。她抄著抄著,竟不覺臨摹起他的字來。而一片心思兜兜轉轉又回到了皇帝那個承諾上面,只覺得青藤紙上,綻出的是朵朵墨色花朵,都在朝她粲然微笑。

  她偏偏忘記了,削去罪籍和放她出宮,分明是兩回事。

  端午過後,天氣驟然熱了起來,這一日東風浩蕩,天高雲淡。齋醮既畢,坤甯宮的一眾宮人求了皇后首肯,到宮後苑遊玩。芒種剛過,繁華春色漸漸退去,宮內苑濃蔭湛碧,森森如夏。唯有一樹合歡開得最晚,綠蔭之間猶有紅花絨絨,有如粉妝膩水染于枝頭,風姿絕豔。東風過樹杪,一時間漫天花雨,浩浩然流雪回風,令人心曠神怡。

  宮人們賞了一回飛花,忽見清明時節苑中架起來的秋千架居然尚未拆除,個個童心大起,推搡了一番,輪流上去玩耍。一人坐在踏板上,一人在後面推。女官們大多膽小,只略蕩得高一些,便連聲驚叫,又淹沒在眾人嘻嘻哈哈的笑鬧聲中。輪到琴太微時,她卻不要人相助,自己拎起裙子,直立在踏板上。只見她雙手捉緊了秋千索,稍稍一屈膝,那秋千便扶搖直上,飛向半空中。

  在宮人們的驚歎聲裡,琴太微越蕩越高,長裙廣袖如風篷般張開,掃過海棠花枝又帶起一場落英成陣。輕窈的身軀半浮于明麗的春光之中,隨著片片落花上下翻飛,是這春深如夢時節的最末一隻蝴蝶。

  蕩到最高處,能望見萬壽山頂松濤陣陣,放鶴亭外有白鶴相伴起舞。木葉清香拂過面龐,鑽入襟袖。她微微閉上雙眼,日光中的暖意便化作明亮的金紅色,覆蓋了全部眼簾。

  「太微——太微——」沈夜在下面高喊,「你的香囊飛出去了——」

  琴太微蹲下來慢慢落地,沖著沈夜問:「我也覺得有什麼東西落了,你見它飛到哪兒了?」

  「好像飛到了東牆外。」眾人七嘴八舌道,「快找回來吧,被什麼人撿去就不好了。」

  琴太微一溜煙跑開。從瓊苑東門出去沿著東一長街走了一段,果然看見了自己的香囊。剛拾起來,一抬頭看見咸陽宮前的巷道裡走出幾位盛裝命婦,不覺歡欣道:「舅母!」

  這次沈夫人入宮探望淑妃,並不打算讓琴太微知曉,不料臨出宮時卻撞了個對面。見她滿面笑容地過來問安,沈夫人一時僵住了,好半天才勉強笑道:「帶給你的壽禮都收到了,可喜歡嗎?」

  琴太微自然說喜歡,又深深拜謝了一下,忽然看見沈夫人背後那個低首垂眉的女子,竟然是經年不見的沈端居,她驚喜道:「沈姐姐也來了!」

  沈端居緩緩抬起頭來,眼神幽涼,沒有一星半點重逢的喜悅。琴太微又驚又疑,上下一看,發現她竟是一身七品孺人的裝束。「姐姐什麼時候嫁人了……」她喃喃著,心中拼命按壓著那個呼之欲出的答案。

  沈端居不開口,眾人也都沉默著。沈夫人輕咳了一聲,淡然道:「你表哥剛升了翰林院編修,這是皇上破格下旨賜婚的。只因你外祖母的身體每況愈下,家中想著趕緊把你表哥的大事了結。這個月初行的大禮,辦得倉促了些……」

  琴太微一邊聽著沈夫人的絮語,一邊不自覺點頭。她忽然往前一步,捉住了沈端居的衣袖。沈端居大驚,又不敢掙開,只見她眼睛睜得極大,裡面空蕩蕩不染一絲情緒,只是死死地盯著自己。

  「表嫂……」她輕輕地重複著這兩個字。沈夫人似乎還在說些什麼,但她聽不見,耳中只有徐徐風聲。又不知過了多久,聽見某個聲音從遠處傳來:「恭喜外祖母、舅舅和舅母,恭喜哥哥和嫂子。」

  她忽然鬆開了沈端居的袖子,連連退了幾步。沈夫人詫異地發現她竟然面帶微笑,還想說幾句勸慰的話,一時都堵在了喉間。

  「表嫂既與我姐妹一場,請替我在外祖母面前盡孝。」琴太微一字一句說著,「我在這深宮內苑,也會時時感念表嫂的恩德。願表嫂和哥哥舉案齊眉,相敬如賓,白頭偕老,不離不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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