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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可是看見那人的,不止謝遷。隨風飛落的東西乃是一頂內官的青平巾,只聽皇帝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李彥立刻喝道:「是什麼人,平巾也不戴好了,驚了聖駕,該當何罪!」幾個御前內官得令,立刻沖上樓去捉人。

  皇帝起了好奇心,命人掀起車簾,冷眼瞧著。人帶下來了,跌跌撞撞地被拉到御前。雖是內官服色,頭上卻沒有男子的網巾,眾位大璫一見,俱是冷笑。鄭半山一時也沒了主意,只得勉強保持著面上的平靜,快步走過來跪著。

  她的臉從長髮下露出來時,皇帝略微吃了一驚——這少女姿容不俗,驀然一眼看去竟有些面熟。他不由得問了一句:「你叫什麼名字?」

  「琴太微。」

  皇帝想了想,印象中似並未見過什麼姓秦的美貌宮人,遂道:「你們和宮正司商量著發落吧。」內官們見皇帝並不再問,便把琴太微拖到一邊兒。琴太微被他們拽得兩腳離地,看見鑾駕將離,只是慌張四顧,猶自在人群中尋找謝遷的背影。

  謝探花隨著隊列裡,默默地朝皇史宬大門走去。走著走著,他忽然加急了幾步,追到車旁一頭跪倒:「請陛下恕罪。」

  肩輿停下來了,內官上前打起簾子,皇帝瞧著謝遷,滿心不解:「你說。」

  謝遷不敢抬頭,他跪在地上,手腳冰涼無知,似乎連舌頭也不是長在身上的了,因為舌尖吐出的每一個字,分明都像言不由衷,卻分明都在把自己推向萬劫不復的深淵:「請陛下恕罪。這名宮人……是熙甯大長公主的外孫女。長主如今病勢沉重,臣斗膽……臣為了祖母,斗膽向陛下求情,求陛下饒恕這位宮人驚駕之罪。」

  皇帝聞言愕然,忽然起身下車來。旁人都以為他大概是想親自攙扶謝探花,但皇帝一動不動,只是望著琴太微那邊發愣。內官們見狀,忙把琴太微拉回來,重在聖駕前跪定。

  「你竟是……琴靈憲的女兒?」皇帝皺眉道。

  「是。」

  「你怎麼會在這裡?你……你把頭抬起來。」

  她微微抬起臉,看見了赭黃色龍袍上的織金繡彩的江牙海水紋,那奪目的華美反倒刺得她冷靜了下來,暗暗深吸了一口氣,面上不留一點懼色。

  皇帝看了看琴太微,看了看謝遷,又看了看跪在稍遠處的鄭太監,不由得冷笑道:「鄭半山,你倒是給朕演了一出程嬰救孤啊……」

  鄭半山磕著頭,從容答道:「奴婢死罪。琴內人入宮後身患重病。奴婢不一時不忍,罔顧了宮中規矩,私自將她收在此處調養。此事奴婢願擔當全部罪過,懇請陛下責罰。」

  皇帝沒有說話。他微微地仰起頭,將目光從這幾個人臉上移開,皇史宬的石壁平坦如鏡,天光樹影沿著一排排窗孔緩緩移動,似早春天空裡的一團團不散的陰雲。無數姓名和面目在他的思緒中遊移旋轉。她怎麼會在這裡?這個問題的答案似乎不難追索。但皇帝的心思迅速飛遠了,忽有個陌生的念頭驟然滋長起來。一時間他尚不能肯定這小苗頭會長成什麼,但那鮮嫩欲滴的綠色撩撥了他的情緒。皇帝那顆因憤懣、疑忌的心,忽然因為這個新念頭而變得興致勃勃。

  周圍人則連大氣兒都不敢出,各自在心中猜想皇帝會以什麼樣的方式處理鄭半山、琴太微乃至那個貿然求情的新科探花郎。但是當皇帝低下頭重新打量他們時,臉上卻換了一副十分輕鬆的表情。

  「先將琴內人放開吧。」皇帝悠悠然說,「是朕一時失察,不知琴督師的遺孤,竟被籍沒掖庭,殊為可歎。只是鄭半山,你膽子也忒大了點。你在宮中當差多年,內官窩藏宮人是什麼樣罪過,你心裡很清楚吧?」

  鄭半山道:「臣願領死罪。」

  他忽然自稱「臣」而非「奴婢」,令皇帝不免一哂,嘴上卻說:「你知道就好。既然犯了事兒,皇史宬不能再讓你管了。你先回司禮監交割去吧。」

  「謝陛下不殺之恩。」

  內官私蓄宮人,按例是要杖斃的。但皇帝的意思,竟只是免了鄭半山的職務而已。旁邊幾位司禮監大璫聽著便不像,心道:「事涉淑妃的娘家人,皇帝竟肯如此開恩。」

  皇帝微微笑道:「今日這件事,誰也不許往外說。如果朕看到了言官的奏疏,呂義——我拿你是問。」

  這場戲分明砸得一塌糊塗,卻被皇帝主動掩蓋了過去。呂義、李彥等人皆猜測,皇帝是對這女孩兒動了心思。

  皇帝轉頭看看琴太微,語聲如春風細雨:「琴內人,你隨朕回宮去。」

  琴太微勉強往前挪了一步,忍不住回頭看看謝遷,謝遷垂手跪在一旁,一眼都不曾朝她這邊看過來。

  此時她離他不過一步之遙。只要再往前走一步,她就能扯住他的衣角,懇求他搭救她,帶她回家。從來她求他做什麼事情,無有不能如願的。可是這一次,他連多看她一眼都不敢。她費盡心思傳出的條子,終究到了他手裡。千回百轉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就這樣算了嗎?如果她再往皇帝那邊走一步,是不是永遠不能回頭了?

  謝遷忽然膝行一步,再次叩首:「陛下,臣還有話要說。」

  「探花郎平身吧。」皇帝打斷了他。

  因為跪得略久,站起身時只覺雙膝酸軟,他忽然萌出了一絲冷意——其實剛才,皇帝已經放過他一回。現在他又能跟皇帝說什麼?

  皇帝豈能不知他要說什麼,他一切都看得分明,悠然笑道:「謝探花,你今日回家去,可告知朕的姑母:她的外孫女兒,朕會好好照顧的。請姑母安心養病,朕盼著姑母早日康復。」

  謝遷複拜一回,木然道:「陛下天恩高厚,臣舉家感戴不盡。」拜畢退到一邊垂手而立。

  琴太微怔怔地瞧著這場戲,似還未悟過來。李彥見琴太微意態躊躇,尖著嗓子催促了一句:「琴內人不知謝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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