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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徵王竟未坐車,卻披了件琥珀衫騎在馬上。青油綢雨笠遮掩下看不見神情,只覺他朝二人微微頷首,旋即引韁而去。

  沈夫人在轎簾後瞧了半天,轉頭低聲問:「聽娘娘說,太后近來似有意抬舉二皇子。那她是不是打算放徵王回杭州去?」

  謝鳳閣搖搖頭:「二皇子你見過的,比徵王如何?」

  「草雞比鳳凰。」沈夫人不覺笑道,轉而又歎了一聲,「鳳凰雖是鳳凰,可惜梧桐樹已經倒了。」

  謝鳳閣亦然其辭,又想起自家女兒腹中的龍胎。若淑妃生得三皇子,其中局面必更複雜,而淑妃母子會成為眾矢之的。思及此,他竟不免在這早春的熏風軟雨中打了一個寒戰。遙望前川,煙雨迷茫,不辨方向,宮車白馬漸漸遠去,有如一痕淡墨溶化在渺渺湖水之中。

  三月十五日殿試,奉天殿前的丹墀上擺下考場,貢士們一排排坐在試桌前奮筆疾書。皇帝本不必親自主持考試,這日亦饒有興趣地走到考場中轉悠了幾圈,偷看貢士們都寫了什麼樣的答卷,又將這些未來朝臣們的相貌舉止都品度了一番。次日退朝之後,御駕起赴文華殿升座閱卷。翰林院的幾名詞臣充任讀卷官,輪番跪於御座之下,展開答卷朗讀,讀畢再呈給皇帝瀏覽。百來份卷子,從早上一直讀到下午才讀完,君臣幾人又商量了一回,定出了三甲來。

  拆開卷子一看,第一甲第三名是福建省顧有容,第一甲第二名是浙江省馮覺非,第一甲第一名的卷子拆出來,眾人不覺笑了:「果是謝家小郎。」

  皇帝忙拿過卷子來又看一遍,確是自己方才特意嘉許的那一卷。各位讀卷官皆知謝遷乃是皇帝的小舅子,不免又交口稱讚一番,都道謝遷少具奇才,名滿京華,這狀元郎做得人人心服。

  司禮監太監捧過黃榜來,請御筆填榜。皇帝拈起筆來,剛要在榜首寫下謝遷的名字,忽然停下了:「那個叫顧有容的,是不是年紀老大,五短身材,還生了一張麻臉的?」

  立刻有人翻了名冊,回道:「顧有容,福建晉江人士,五十三了。」

  皇帝皺眉不語。欽點「探花郎」,一向都以俊秀少年為上選,方當得起「探花」二字。就算才貌不能雙全,總要體面過得去,將來跨馬遊街,簪花過市,也教百姓們看了歡喜。這五十麻翁簪杏花,到底磕磣了些。幾位讀卷官亦有此想法,沈弘讓便提議:「臣記得,第二名這位馮覺非尚且年輕,也生得一表人才。」

  皇帝點了點頭,竟在黃榜的第一行,寫下了馮覺非三個字。眾人訝然不敢言語,只見皇帝又唰唰唰地在第二行寫下顧有容,到第三行方寫入謝遷之名。填畢黃榜,卻道:「論文章,這三位都是上上之選。馮覺非之策對尤其鴻筆麗藻、警策周正,宜點狀元。眾卿以為如何?」

  詞臣們心想,你寫都寫好了,還能說什麼,俱點頭稱是。三榜填畢,蓋上玉璽,交翰林院官員捧出。一時鼓樂四起,鞭聲齊鳴,執事官員領了眾位貢士跪在奉天殿外,聽傳制官放榜,三榜各賜進士及第、進士出身、同進士出身。又宣第一甲第一名馮覺非,第二名顧有容,第三名謝遷。

  放榜之後第二日,按例由狀元率領新科進士上表謝恩,一眾青衿皆聚在華蓋殿等候皇帝一一接見。輪到了謝遷上來,眾位官員對這帝京才子早已熟悉,此時亦不免多看幾眼。謝遷新穿了御賜的大紅蟒袍,烏紗上簪了一支顫巍巍的紅杏,愈發襯得面白唇紅,目若明星,如潘郎再世為人。皇帝為防言官說自己縱容外戚,平白奪了小舅子的狀元,已有幾分虧欠之心,這時不再考校他,隨口贊許了幾句,又笑問他可要什麼恩賜。

  謝遷想也不想,立刻道:「臣聞皇史宬集天下經籍圖書於一室,又藏有太宗朝編撰的《慶熹大典》一部。臣自幼嚮往不已,請陛下恩准臣前去觀覽一番。」

  皇史宬自建成之後,因收藏皇族的玉牒及歷代皇帝的實錄,按例不對外臣開放,僅內閣輔臣或資深翰林詞臣可向皇帝請旨入內。皇帝雖有些意外,但天子一言既出,沒有反悔的道理,笑道:「既不求名,亦不求官,唯好經史。卿小小年紀,大有涑水先生之風。既然想看,就去看看好了——明日讓呂義親自帶你去。不過那裡面有你動不得的東西。朕只能給你半天時間,去看幾眼《慶熹大典》吧。」

  恩榮宴畢出來,鳴鑼放鞭,新科進士們俱跨白馬披紅袍,從午門下出來,一路打馬過市。遊街之後,馮覺非牽頭,領著青年進士們聚在天仙樓飲酒作歌,一直鬧到晚間才散。謝遷長到十八歲,除幾次應考之外,從來都是在自己家中過夜。今日奓著膽子他對皇帝提出那個請求,消息一定早就傳到了家中。回家不免又要聽父母哭泣埋怨一番,明日攔著不讓去亦未可知。於是他索性留宿于馮覺非下處。

  謝鳳閣夫婦聽得消息,急得一夜未眠,只得捉住謝遠遙,狠狠責備了一番。

  次日一早退朝,謝遷前往文華殿,等候司禮監掌印太監呂義同往皇史宬。等了許久不見人,卻見一個小內官過來說:「探花郎少待,皇上用完早膳就要過來了。」

  原來昨天皇帝回去,細想此事,覺得放一個新科進士進入皇史宬,終究是有違祖制。只是話說出口了收不回來,皇帝便決定自己親自跑一趟,視察一下書目編撰的進展,使謝遷能以伴駕之名進入書庫。

  不一會兒鑾駕搖搖而至,謝遷跪謝天子之後,跟在肩輿右側步行。出了東華門,往南進入東苑,經重華宮,過飛虹橋,至皇史宬門前。早有皇史宬管事太監鄭半山領了一隊小內官跪候。君臣一行進入石樓,查看了新編書目,皇帝深感滿意,將鄭半山褒獎了一番,又帶著謝遷進入書庫,查看《慶熹大典》。

  謝遷本不是來看書的,卻沒想到皇帝會跟著過來,只得打點精神小心應對。他的眼光從皇史宬的內官們臉上一一掃過,卻一直沒有發現琴太微的蹤跡,心中漸漸焦灼起來。人是垂手侍立一旁,一顆心早就飛到了皇城上空不停地打轉兒。皇帝是愛書之人,一部《慶熹大典》茫茫六十卷,翻起來就全神貫注不理旁人,不知不覺便日過偏午。李彥悄聲請皇帝回宮用膳,皇帝支吾了幾聲,又翻了幾個冊子,方才叫起駕回宮。謝遷聽見「回宮」兩個字,胸中一涼。心知機會溜走了,卻又無計可施。

  其實昨天下午,謝探花奏請探訪之事,便已傳知皇史宬。鄭半山略一思索,便知其中原委。他心中自然氣惱,又不忍責怪琴太微,便只作不知,照舊吩咐手下們灑掃準備。到今天上午,卻一把鎖將琴太微鎖在了小院子裡,又叫了一個心腹小內官看守好了,決不能放她出來,只待挨過了這一日再做理會。

  鑾駕回宮,謝遷遠遠地跟在隊伍的後面,猶自回頭朝石樓的門首看了一眼,只見白髮如雪的鄭太監侍立門邊,目光平靜有如冬日湖水,看不出半點異樣。

  這日春光正好,晴空一碧,天風凜冽,桃花未綻,垂柳枝條在風中翻卷,不停拍打著高厚的宮牆,太監們的皂靴落在青石路面上,發出齊整的蹀踏聲。這只是禁苑中尋常一個靜謐的下午。

  走到皇史宬門口,忽然一陣風劈過,空中飛來一件不知什麼物什,正正打落了謝遷頭上的烏紗帽。

  謝遷心中一驚,猛然回頭,只見皇史宬的閣樓上,有一個小小的身影在不停地跳躍,拼著一點力氣努力要讓他看見。他張了張嘴,差點喊出了那個在胸中盤旋了千遍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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