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江山不夜 | 上頁 下頁 |
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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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倒是猜得准。」鄭半山微笑道。 轉眼即臘月。初八日宮內家家洗紅棗、泡粳米、剝栗子菱角,熬制臘八粥,分食互贈之外,還要供奉各處神佛、井灶和園樹。到二十四日祭灶,蒸點心辦年貨,買時興料子裁制新衣,宮人內官競誇奢美。從二十四起至正月十七,乾清宮每日放花炮,晝夜不斷,偏遠如皇史宬亦能聽見隆隆聲響,過年的氣息從禁中一直散佈到皇城四角。 臘月二十五日,徐小七攜了一個提籃,從司禮監值房一直跑到皇史宬,把琴太微的院門敲得山響。琴太微頗不耐煩地拉開門,卻見他吁吁喘著,一張臉紅得像正月裡的燈籠,還冒著騰騰熱氣。 「乾爹叫我送來,給鄭爺爺和琴娘子過年。」 提籃裝的皆是年貨,第一層匣子裡放了一碟糟河蟹、一碟木樨銀魚鮓,一碟江南烏筍,一碟紅煨海參,皆是鄭半山平日所喜之物;第二層匣子裡是一包六安松蘿茶,一包壽字雪花糕,一包嵊州細榧,並一小瓶文襄公金壇酒;第三層匣子裡卻是清香撲鼻,碼著九隻金燦燦圓滾滾的密羅柑。 徐小七掀起一隻柑,從提籃角落裡摸出一隻纏枝蓮紋青花瓷罐:「這是我給娘子的。」 琴太微揭開罐子,只覺幽香入腦,原來是薔薇花油。徐小七嘻嘻笑著說:「我見娘子沒有梳頭的東西,特意去廊下家買的。這個雖不比娘子在家使的東西好,也是宮裡內人們都喜歡的。」 宮人們所使用的香肥皂、頭油、珍珠粉、胭脂等物,皆由宮內尚服局發放,每月有定例。琴太微躲在皇史宬中,是得不到這些的。 「你的月錢也不多,何必如此破費呢。」琴太微心中不是不感激的。 「娘子替我寫了這麼多字,應該的,應該的。」徐小七連聲道,說著又掀起兩隻柑子,琴太微一瞧,倒抽一口冷氣,又是一疊紙! 「琴娘子啊,今日沈先生叫我們寫時文啦!你再幫幫我吧……」徐小七苦著臉道。 「你們又不考功名,寫這個做什麼?」琴太微奇道。 「先生說,將來侍奉內書房,與朝官應對,總要言之有物。官兒們自己都是科舉出身,就逼著我們也弄八股……」 她在家時也看過謝遷寫的時文。謝遷自是個中高手,不然也不會在十七歲上就摘得鄉魁。可她自己讀書識字,卻只是粗粗念了一遍四書五經,讀了一些詩詞歌賦,興致倒落在了那些筆記雜談、天文地理乃至精算演繹上。叫她寫八股,簡直是緣木求魚。 「姐姐啊,幫幫我吧。我知道你也不喜歡寫,我們真是知音啊……」 琴太微在脂粉和稿紙之間猶豫了一下,還是把稿紙拿了起來。 題目是《孟子》上的:「君子引而不發,躍如也。」還好不算太難,如果謝遷在就好了。 「不過你得多等兩天,」她皺著眉頭說,「我也沒寫過這個,得斟酌斟酌。」 「沈先生說了,年三十兒之前交稿就行。」徐小七見她屈服,心中大喜,「姐姐不用寫太好,寫得太好先生會懷疑的!」 鄭半山坐在窗下看書,見他倆一前一後地進來,便指了指桌上的一個紅漆海棠食盒:「你們兩個分了吧。」 琴太微掀開蓋子一瞧,是雪團冰碾似的一碟子酥油泡螺兒。徐小七歡呼了一聲,立刻拈起一隻來咬下,只覺得甘美甜潤,三兩口就滑到了肚裡。他一面吃,一面奉承:「也不知是哪位大璫孝敬的,真是稀罕物。清甯宮供奉的點心,也不過就是這樣了吧。鄭爺爺真是桃李滿門牆,天下英雄皆入轂中。」 鄭半山和琴太微聽見這驢唇不對馬嘴的話,皆笑彎了腰。徐小七又問琴太微為何不吃。 琴太微遲疑了一下,輕聲道:「牛乳做的,有些腥膻吧……」 徐小七白了白眼兒:「你不吃我就給乾爹留著了。」 「你這孩子有心,還知道惦記乾爹。」鄭半山呵呵直笑,卻推給琴太微一盒梅蘇丸:「這個喜歡嗎?」 梅蘇丸原是尋常小食,琴太微拈了一枚含在口中,忽然變了臉色:「這不是京裡的梅蘇丸,倒像是從前爹爹從錢王祠前王家鋪子買來的……」 鄭半山微笑道:「確是從杭州採辦來的。」 梅子的清酸從舌尖乍然散開,在唇齒間肆無忌憚地遊走,又直沖上腦囟,她不由得閉了閉眼睛。 「是我不好,又惹你傷心了。」鄭半山把身子支起來,往前傾了傾,又說,「卻不知玄靜一向為人矜持,竟會跑去街上採買女孩子家的小食。」 「我娘去後,爹爹身邊無人持家。那些絹花、泥偶、糖餅之類,都是爹爹親自去給我買的。」琴太微壓著喉中的顫抖,低聲答道。 「唉……令堂早逝,他又不肯續弦,獨自將你帶大,殊為不易。你讀書也是玄靜親自教課的嗎?我瞧你每日所覽之書與尋常閨閣不同,倒一一隨了玄靜的愛好。」 「爹爹平日忙於公務,並沒特意教過我什麼。原先在杭州請過一個西賓,胡亂上了幾天課。而後我便自己上爹爹書房裡找他的藏書翻閱,爹爹有空時也會指點一二。」琴太微道,「只是後來我被送到京中,就沒有機會了。」 「那麼,」鄭半山悠然道,「你是神錫二年離開杭州的?」 「是的。」琴太微說,「神錫二年臘月,爹爹入京述職,帶著我住在外祖母家。外祖母說我已滿十歲,不宜跟著父親奔走任上。所以過完年,爹爹就自己回了杭州,沒有帶著我走。」 神錫三年,琴靈憲死于東南總督任上。關於這個,鄭半山是很清楚的。「這麼說來,你爹爹去世時,你在京中。」他說,「沒有來得及見最後一面……」 次日天氣忽然回暖,連風也停止了,乍然有陽春早回之意。琴太微要來了熱水,躲在自己房中沐浴更衣。浴罷又解散髮辮垂入盆中,一邊順發,一邊用半隻葫蘆舀水,慢慢澆在頭上。從前在家時,沐浴洗髮皆有人服侍,不用自己動一根手指。如今自己洗頭,次次都把前襟和袖子弄得濕透。洗完以後,少不得將袍子脫下來晾著,只穿了一件細棉中單。晾發之際,枯坐無聊,她披了貂皮大氅,又袖了一隻黃銅手爐,溜入石樓遊逛,將前日尋到的一卷地圖取了出來,悄悄攜入自己的小室中。 日光透過雪白的窗紙射入,室內頗為暖和。她支開窗牖,只見長空一碧,風煙俱淨,望之令人心中清澈空明。萬壽山如海上蓬萊一般,遙遙浮於空中。 她忽想起白鶴來。 本以為北地氣候寒冷,白鶴不能棲居,是謝遷告訴她萬壽山中養了一群白鶴。他們亦曾談論過去哪裡能看到這些珍貴的白鶴,只是別說禁苑深深無門入,他們連走出謝府的機會都難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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