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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一


  樓小眠等的自然不是龍吟九天琴。

  龍吟九天琴珍貴,且是許思顏所贈,木槿愛逾性命,青樺等惟恐遺失或損壞,早已抱在屋子裡。

  片刻後,鄭倉端來一碗琥珀色的湯,樓小眠勉強坐起,微顫著手捧來喝了。

  身後的離弦立時聞出是罌子粟的氣味,不覺變了臉色。

  側耳聽著那一側木槿低弱的呻吟和無力的掙扎,他將掌心抵到樓小眠後背,將武者的真氣慢慢輸向他體內。

  樓小眠的手便穩定下來。

  他接過青樺跪在地上含淚呈來的龍吟九天琴,放到自己膝上,緩緩撥弦。

  彈的是,一支《西江月》。

  木槿在虛弱和疼痛裡半昏半醒地掙扎著,耳邊便傳來樓小眠清醇柔和的低低吟唱:「日日深杯酒滿,朝朝小圃花開。自歌自舞自開懷,無拘無束無礙。青史幾番春夢,黃泉多少奇才。不須計較與安排,領取而今現在……」

  ***

  可樓小眠自己也不知道,若這一生,重新來過,他會是怎樣的抉擇。

  對深杯酒滿,賞小圃花開,自在歌舞,無拘無束……

  呵,若有小今相伴,若有小今相勸,或許,他真能放下那一切吧?

  往事在琴聲裡仿若蒙層了輕紗,帶著醉酒般的微醺,不經意又撞到腦中,如曇花乍放,如空谷蘭香。

  那個在木槿花下咯咯咯歡喜笑著的小今,那個半夜三更聽著琴聲一頭撞到他書房裡的小今,那個垂涎他的獨幽、隨手一曲振人心魄的小今,那個常常被他嘲諷並呵護、卻還拖著六個月身子在泥水裡拼死保護他的小今……

  若無仇恨,若無心結,若無那麼多的算計和陰謀,他應該不是而今的結局吧?

  青史留春夢,黃泉葬奇才……

  ***

  這日上午,江北許多百姓見到了一幅奇景。

  天空浩緲無際,滿天的紅雲壓得低低的,卻被朝陽照亮,如發著光的碩大綢緞。山川河流亦被敷了一層璀璨的淺緋色,亦如一匹精妙絕倫的織錦。綢緞和織錦間,有一處雲層像被什麼撕裂了一處口子,陽光便從那道口子裡直直地投射下來,照向那處人跡罕至的荒漠。

  若有緣行經那片荒漠,更能見到那束陽光正籠罩著一間極簡陋的石屋,仿佛那間石屋正向外閃耀著萬丈金光。

  宛若仙樂的琴聲裡,一聲宏亮的嬰兒啼哭,驚醒了石屋附近幾乎已經等成石雕木塑的眾人。

  不知誰指著天空那束投向他們的陽光,歡喜叫:「大吉之兆啊,大吉之兆!皇后這一胎,必定是皇子,是皇上的嫡長子!」

  皇上的嫡長子,配合出世時的祥瑞,那可以想見的遠大前程和尊貴無疇已經呼之欲出。

  幾乎沒有人注意到,嬰兒啼哭聲響起時,琴聲也止了。

  炕上那個疲憊得失去知覺的女子,只問得兒子一句平安,便沉沉地昏睡了過去。

  從醜初生的第一胎,到辰正左右生的第二胎,足足隔了三四個時辰。

  她再不知道,當她苦苦掙扎在生死線上時,另一個人也正苦苦掙扎在生死線上,卻用琴聲支撐她,並指引她走向光明的生。

  天亮了。

  陽光明燦,紅雲絢麗,荒漠上的沙土被照得粒粒閃亮,金子般耀眼。

  素衣的男子被輕輕地抱了出來。

  他像一張紙,輕,薄,雪白,柔軟。

  全無生機。

  木槿睡到傍晚才醒。

  立了大功的穩婆又收了一大包金子,喜逐顏開,也不覺得困了,趁木槿睡得昏沉時替她換了髒汙的床鋪,擦了汗濕的身子,換了乾淨的衣物,又教青樺等怎樣抱嬰兒,怎樣喂糖水,還讓他們去找母羊。

  她告訴他們,如果暫時沒有母乳,可以先喂羊奶鈐。

  於是,木槿醒來時,眼前一片和諧美好洽。

  攔在半中間的簾帷已經被撤去,背風處的小窗打開,將陽光投入一束,正讓她一眼看到身畔酣睡的一對小兒女。

  弟弟比姐姐要大些,眉眼間有父親的輪廓,並未因早產、難產顯出過於嬌弱的模樣。

  穩婆鋪了氈毯在地上打盹,見木槿醒來,立刻跳起身來殷殷服侍,端來隨從們根據她的指點弄來的湯藥和食物。

  木槿餓得狠了,足足喝了一碗雞湯、一碗粥,才在穩婆的阻攔下揉著癟下去的肚子暫停。

  青樺見她氣色好轉許多,知道穩婆所言不虛,安睡進食後果然復原很快,這才放下心來,上前稟告木槿道:「夜間曾有狄兵來襲,但樓相不知用了什麼法子,將他們誑走了。樓相說這裡暫時還算安全,但下半夜時還是令咱們派人出去通知皇上和國後前來接應。」

  木槿記得那奏了半夜的琴聲,忙問道:「樓大哥呢?」

  青樺眼皮一跳,垂頭道:「樓相很困吧?這會兒應該還在睡。」

  木槿想著樓小眠這兩日的辛勞,忙道:「記得先把飲食預備好,一醒來就給他送去。還有他素常服的藥,讓倉叔記得提醒他吃。這兩日看著他精神還好,別因為我再累出病來!」

  青樺不敢看她的眼,只應道:「是!」

  木槿又沉吟著問:「這邊的情形,已經去稟告皇上了?」

  青樺道:「已經派人去回稟了。但皇上追擊狄兵,聽聞一路疾馳是往代郡那邊去了。那邊兵荒馬亂,不知幾時才能聽到消息。還有……當時小皇子還未產出,去的人也只能據實相稟。估計皇上聽到會著急,很可能兼程趕來。」

  木槿便知許思顏必是擔憂自己,才苦追狄兵,正跟自己岔了道;再想起他算計自己、陷害樓小眠,雖不信他會真的棄逐自己,也不由有幾分怨恨苦惱,低低咒駡道:「這頭笨狼!」

  正說著時,那邊已又有人回道:「去回稟國後的兄弟回來了!」

  木槿忙召入相詢時,那侍從已將沉甸甸一個大包袱呈上,答道:「這是國後讓小人帶回來的,說她隨後即至。」

  木槿聞得是自己素未謀面的五嫂鄭千瑤所贈,忙令人打開,卻見裡面多是嬰孩所用的鞋襪衣帽尿布鎖片等物,雖是倉促間預備,質料不算絕佳,到底比延請穩婆時臨時從市集採辦的好太多了。

  另外有兩身嶄新的女子衣裙鞋履,式樣正適合在外行走時穿著。看那剪裁做工,該是鄭千瑤自己新做未穿過的。

  剩下的都是藥物,上好的人參、茯苓等藥,又有若干瓶瓶罐罐,裡面有催生丸、保心丹、益母膏等物,都是生產前後可能用到的。

  木槿稱歎,「我這五嫂,果然細心周到!」

  侍從忙答道:「正是。前幾天國主帶了曹弘那支兵馬趕著和娘娘會合,國後則帶了另外一萬兵馬隨後而行,中途又遭遇一股狄軍,所以至今未到代郡,昨晚紮營之處反而離咱們最近。國後一聽說公主正在生產,急的什麼似的,正準備折道先往這邊來。她那邊兵馬眾多,行走不便,所以遣我先將東西送過來。算行程,國後明天應該能到。」

  木槿問道:「國主的事,國後該知道了吧?她竟未計較麼?我原當她會想著打我一頓……」

  侍從道:「昨天便該有人將國主詔書交給國後了。聽聞國後只說了句『吉人自有天相』,再未說別的。今日小人去見,更是隻字未提。」

  木槿默然半晌,點頭道:「我也相信吉人自有天相,五哥不會有事。可五哥若不是因為我,也不至於落單被人暗算。總是我拖累了他。」

  她一邊說著,一邊已從那堆藥裡取出一隻玉瓶來遞給青樺,「青蛙,這個血參丸應該是母后生前練制的,最能益元補氣,你去拿給鄭倉,讓他給樓大哥服用,早晚各一次,每次三丸,對調理身子有奇效。」

  青樺接在手中,一時躊躇,「這……國後不是給娘娘服用的嗎?」

  木槿道:「所謂藥補不如食補。我身體底子好,如今雖弱了些,只要好吃好喝用心培補,很快便能複元。樓大哥素日就弱,受了累才需要好好調理。」

  「哦,哦……」

  青樺猶豫著還是沒動彈。

  木槿皺眉,「怎麼了?」

  「我……我這就去!」

  青樺再不敢直視她的眼睛,轉頭向外奔去,卻差點在門口和正要進來的那人撞上。

  木槿抬眼瞧見,微微訝異,「鄭倉!」

  木槿其實並不敢信任鄭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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