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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〇


  但樓小眠再不肯回答他,只輕輕笑了笑,「這邊的事牽涉甚大,你不宜再捲進來。等我辦妥後,會立刻過去和你們會合。替我向都泰問好。」

  他答得溫雅從容,卻絲毫不容置疑,且有遣他離去之意。

  慶南陌不過稍稍猶豫,便行禮告退道:「既然這樣,我便在狄營恭候公子回歸!」

  以金家在狄王心目中的地位,只要樓小眠肯回歸,未來功名封爵,顯然不會比都泰或竺衡低。且慶南陌聽聞這幾年狄王對金妃愈發思念,對下場慘澹的金家很是歉疚,若因為他的參與害了金家三百餘口人質,恐怕他得吃不了兜著走。

  權衡再三,能不能抓到皇后便沒那麼重要了。

  慶南陌很快領了那隊騎兵奔遠。

  離弦鬆開了一直緊握著的劍柄,疑惑地看向樓小眠。

  國主蕭以靖從未提過樓小眠身份,但顯然早就心知肚明。剛才樓小眠更是當著離弦的面承認了這一點。

  蕭以靖肯將木槿將給樓小眠,一則因他的傷勢刻不容緩,實在無奈,二則應該是聽了樓小眠的承諾,相信樓小眠即便是狄人,也會好好照顧木槿。

  現在,樓小眠真打算用木槿去換金家三百多口人質麼?

  離弦正驚疑不定時,忽聽鄭倉驚呼:「公子!」

  原來如白樺般端坐于馬上的樓小眠,竟無聲無息一頭栽下馬來。

  那飄落的身形,如一截被折斷的枯枝,蕭索乾澀,全無方才面對慶南陌時的勁秀有力。

  「樓相!」

  離弦忙沖上前查看,只見樓小眠雙目緊闔,面白如紙,已然昏倒在地。

  他忙問向鄭倉,「怎會這樣?有沒有藥?快拿藥來!」

  鄭倉單手捂著臉,那樣的八尺漢子,竟悲慘地哭號出聲:「沒有藥…沒有藥了!」

  「可以救他命的藥,他全拿給皇后吃了!」

  又一撥兒陣痛過去,木槿滿臉汗水,鬢髮淩亂,卻喘著氣,將穩婆遞來的參片咀嚼完,說道:「再給我兩片。」

  她聽到她剛出世的女兒在外面如小貓般啼哭,嬌嬌細細的,哭得她心都快要化了,說不出是酸還是甜。她期盼著另一個孩子的出世,她期盼著度過這個劫數,收穫歷盡苦難後還屬於她的滿滿的快樂和幸福。

  穩婆又是驚怕,又是歡喜,忙將參片送到她口中。

  接生那麼多次,她看得再明白不過,眼前的產婦掙扎了一天多,在生第一個時便已體虛力竭,卻奇跡般地從半昏迷中醒來,產下了女兒。

  以這樣的體力,第二胎當然更加艱難。

  但這女子顯然不肯放棄,一雙眼睛睜得又黑又大,正以她超常的意志力繼續咀嚼參片,努力地積攢體力。

  為她預備的百年老山參可以補血益氣、複脈固脫,或許真能助她順利生下第二胎。

  穩婆已隱隱聽到了一些話,更斷定眼前女子身份尊貴得嚇人,讓她滿門富貴或舉家覆滅很可能都只是一句話的事。

  用特殊的手法替木槿按摩著腹部,她亦鼓勵道:「夫人,再堅持堅持,很快,也許很快這一胎就能生下來啦!剛你也看到了,孩子並不大,只要再加把勁,一定可以的!」

  木槿道:「嗯,一定可以的!鈐」

  她這樣說著時,卻總覺得哪裡不對。

  參片微苦,味道並不好,但生產帶來的劇烈痛楚相比,其他感覺似乎都已麻木,其他事情似乎都可以忽略。

  忽又有一道尖銳痛意迅猛襲來,竟似直透心臟,將什麼擊裂開了一般。

  在那極端痛楚裡,她叫了出聲:「樓大哥呢?」

  第一個孩子抱出去後,龍吟九天的琴聲便頓住了。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那激昂歡悅將她重新引向人世間的琴聲,似乎隨時都可能中斷,如一只傷了翼羽的大雁,努力向上攀爬著,要引她借它的眼看到更多的美好,卻忘了飛高對於它有多危險。

  一旦翅斷羽折,登得越高,傷得越重,甚至可能粉身碎骨。

  穩婆見狀,忙探頭出去問了,然後返身答道:「夫人,外邊的爺們說,那位爺累了,現在正在那邊帳篷裡休息。」

  「哦……」

  想來樓小眠也許久不曾好好休息,這一向又病著,這會兒也該睡去了。

  可木槿應了,心頭的煩躁不安卻有增無減,與腹間的劇痛串作一處,撞得她似乎陣陣眩暈,沙啞地痛呼著,愈發地分了心,那分娩便愈覺艱難。

  穩婆焦急道:「夫人,夫人,你再加把力,使勁兒,使勁兒啊!這胎位是順的,孩子也不算大,夫人就是盆骨小了些,也不至於生不下來啊!」

  她卻不知,尋常女子生孩子時,往往能在疼痛裡激發出不同尋常的潛力來,將孩子推送出產道;而木槿為救人金針刺穴,早將潛力掘光,此時遠遠未能恢復,——就如泡過水的棉絮,只要用力去擰,總能擠出水分來;可如果早用碌碡碾壓過,再用人力去擰,哪裡還擰得出來?

  木槿滿頭滿臉的汗水,手腳因脫力在顫抖,連呼吸都已微弱。她虛弱地笑道:「婆婆,我沒力氣了!若能讓我睡一覺,我必定生得出來!」

  「這……」

  穩婆顧不得滿手的血,抬起衣袖去擦急出來的淚。

  要想睡過去,必定是死過去了。

  腹中那小冤家根本沒放過母親的意思,木槿又痛得仰起脖頸,悶悶地哼一聲,已經很是無力。

  這時,那垂著的簾帷後,忽傳來貓兒般細弱的啼哭。

  木槿精神一振。

  「我的孩子?」

  帷後便傳來樓小眠低醇的笑,「是啊,你的孩子。」

  木槿喘息著問:「樓大哥,你不是睡去了嗎?」

  樓小眠道:「是啊,可睡不著。總要等你把另一個孩子生下來才放心。」

  木槿道:「可你不去睡,我也不放心呢!」

  又一波陣痛襲來,她扯著被頭痛苦呻吟,顫聲道:「樓……樓大哥,不然還是陪陪我吧!陪我熬過這一夜……好疼……再彈一支曲子給我聽可好?」

  樓小眠道:「好。我叫人拿琴過來。」

  他的聲音始終很低,低得木槿在自己的痛苦裡再顧不得去分辨那微顫的尾音到底蘊了多少的勉強。

  她自然更看不到,樓小眠被扶進來後,幾乎一直伏於地上的身子。

  他被離弦背回來,半昏半醒間聽到的第一句話,就是木槿在找他。

  木槿在找他,他的小今在找他。

  即便已為人母,她似乎依然是當年他三個月大的小今妹妹,用她純良的大眼睛看著他,全心全意地信賴並依賴他。

  哪怕被他丟棄在木槿下,還是咯咯咯地笑著,讓她無邪的笑聲凝固於木槿花下,成為丹柘原曾經的最美麗的風景。

  所以,他被抱了進來,像小今的女兒一般被人抱進來。削瘦的身體臥在氈毯上,淺淡如即將消失的一抹煙痕。

  提籃裡的小公主被吵著了,不過咿呀呀啼哭兩聲,便照舊酣睡,也不懂得為他無法調勻的氣息稍稍打些掩護。

  現在,木槿要聽琴……

  他壓著唇,無聲地咳,便看到手掌和袖口沾了血,慢慢地洇染開來。

  或許,是上天賜予他最後的禮物?居然依稀有著木槿花的形狀。

  他淺淺地笑,向門口的鄭倉道:「還等什麼?」

  鄭倉眼底如有濁漿滾動,沉沉地一轉,拖著僵硬的步伐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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