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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一


  面龐上的紅暈迅疾褪了下去,唇上淺淡的笑容凝固,轉作了說不出的慘澹和哀傷。

  木槿猛地想起樓小眠所提幼年被仇人追殺的悲慘往事,不覺吸了口氣,吃吃問道:「後……後來……你家出事了?」

  「嗯。」樓小眠黑眸幽沉,聲音卻反而越來越低沉,「南疆眾部落素來弱肉強食,何況我們家得罪的人不少。先是我父親、叔父中伏遇刺,然後便是幾個部落的聯手圍殲。母親和姑姑帶人拼命抵抗,讓部屬送我們幾個年幼的離開。我再也沒見到她們。聽說母親自盡了,姑姑剛強,重傷被俘後痛駡不已,結果被仇人割去舌頭,剜心而死……她們的屍體被掛在樹上風乾了,然後棄到了深山喂狼……」

  木槿聽得心都收縮起來,怔怔地看著他,再也不敢問一個字。

  樓小眠卻不待她問,便已繼續說道:「我自幼聰慧,算是我們家族最後的期望,所以部屬雖然越打越少,始終有人在保護著我。我身邊本來還有三歲的堂妹,兩歲的堂弟,逃了一陣子,抱著他們的部屬被便殺了,他們自然……也在劫難逃,被活活釘在地上,直到流盡鮮血而死……」

  他說得極其平靜,仿佛在說著與己無關的往事,連神色都淡淡,只是面色漸漸白得透明。

  「最後,最後,呵呵……人都打光了,只剩了乳母抱著三個多月的小今帶我逃命。小今很乖,餓了一整天都不哭。乳母說,我們沒法帶著她了,不然一個也逃不了。何況帶著她,沒有奶水,她也會餓死。她想把小今丟掉,我不肯,遂抱了她到一個寨子裡尋找食物,結果……被發現了。乳母舍了性命護我逃出來,可小今……小今被人砍成了七八段,丟到了鐵籠子裡喂熊……」

  直到這時,樓小眠沙啞的嗓音裡才有了不可遏的顫抖。

  「……」

  木槿再也說不出一句話,只覺背上嗖嗖的涼意直沖腦門,手足僵住般動彈不得。

  樓小眠神色卻愈發平靜,甚至淡漠。

  他輕笑道:「其實過去許久了,我早忘懷了。可那日不知怎的,就覺得小今若能長大,便該是你這個樣子,不知不覺便喚出來,倒叫你笑話了!」

  「呃……」木槿訥訥道,「我沒笑話,不過……不過隨口一問罷了!」

  她自然不信樓小眠會真的寡情,會忘懷如此悲慘的往事。

  因其慘澹,慘澹到無法面對,方才不得不用淡漠去隔絕往事,用一層偽裝的堅硬的殼,去面對不得不面對的曾經。

  家族覆滅,親人慘死,自己孤身逃出,拖著破敗的身體和絕望的往事苟延殘生……

  木槿心口一陣抽疼,忽一把握住樓小眠的手,問道:「那害死你家族的仇人還在不在?還有把你的小今喂熊的那個寨子的人?我替你報仇!」

  樓小眠凝視著她,眸中若有什麼物事在激烈湧動,好一會兒卻只是唇角微揚,溢出一縷不知是嘲諷還是自嘲的笑。

  「在皇后心裡,臣便這般無能?」

  忽然生疏了的稱呼……

  木槿打了個激靈,滿懷翻湧的熱血頓時冷卻下去。

  她倒忘了樓小眠是多驕傲的一個人了……

  他自己的仇,自然想著自己去報。她想越皰代俎替他動手,的確太不將他看在眼裡了。

  她放開抓他的手,站在那邊做錯事般尷尬地笑了笑,紅了臉道:「我的意思是,南疆盛行巫蠱,地勢險惡,若樓大哥需要幫忙之處,我願全力相助!」

  樓小眠這才笑了笑,柔緩了聲音道:「其實也沒什麼仇人了。那幾年我不過稍動了些手腳,他們一樣自相殘殺,如今也已人丁零落,不成氣候。人在做,天在看,惡人自有惡人磨,我便不再去操那個心了!」

  木槿便知他必已使計暗暗報了仇,心中更是欽佩,由衷說道:「君子鬥智不鬥力,不費一兵一卒殺敵于無形原是最厲害的。論起這能耐,我和思顏遠不如樓大哥呢!」

  樓小眠便歎道:「我倒也想鬥力,可我有麼?」

  「……」

  木槿瞧著他纖薄如紙的身板,只得親為他剝了幾顆松子,將松子仁放到他掌心,以示安慰之意。

  二人又聊了片刻朝中動態,木槿見樓小眠神色疲倦,這才戀戀而別岸。

  花解語一直安安靜靜地侍立於稍遠處,僅守著一個卑微的親王侍妾應有的禮儀。直到將木槿等送出,才恢復了懶洋洋如貓兒般的嫵媚和嬌慵。

  她的步履亦似貓兒般矯健卻輕捷無聲。

  「公子,你還真不打算告訴她真相了?」

  她的聲音壓得低低的,卻依然有說不出的柔媚自然溢出。

  「真相……」

  「對,真相就是,她便是小今。若無病無災長大,她本該是你媳婦兒呢!」

  「阿曼,別胡說了……」

  樓小眠皺眉,伸手去揉著太陽穴,意圖散去腦殼裡的暈疼。

  花解語忙上前為他揉著,一雙媚眼如絲,卻睨向下方神情苦澀的俊秀男子。

  她壓低了聲音,輕聲道:「公子就別否認了!軍中勢力向來被慕容氏把持,先帝雖經營多年,能直接為許思顏所用的兵權頂多與慕容氏勢均力敵而已。慕容雪心存不甘,廣平侯父子野心勃勃,早就打算動手了!許思顏能穩穩繼位,無非因為蜀國傾力相助而已!若這回慕容繼棠計謀得逞,便是許思顏能繼位,蕭木槿無法冊後,蜀國必定心存嫌隙,必定和公子一樣,樂得看這吳國大亂……」

  樓小眠眉心微蹙,打斷了她的話,「雖說吳國大亂,咱們機會更大,可不論何時何地,都不該以傷害小今為代價。」

  花解語靜默片刻,「她本就不該和許思顏在一起。當日公子利用孟緋期和沈南霜離間他們,不就是打算讓他們夫妻離心?」

  她笑容妍媚芙蓉乍展,絕美柔婉,卻眸心微凝,定定地看向樓小眠,低低道:「公子喜歡她,盼著她有朝一日能回到你身邊,跟隨你……而不是許思顏,另創一番天地,不是嗎?」

  樓小眠泠泠眉目倏地一橫,「阿曼,心思細膩是好事,可思量得太多,只怕會亂了心神。你救了木槿,皇上他們一時疑心不到你,但慕容太后身邊那些人,未始不會猜疑到你身上。」

  花解語歎道:「我只為公子憂心而已。至於我……」

  她的神情沾染了不屬於她這個年紀的滄桑和蒼涼,「至於我,卑賤如螻蟻,憑誰都能過來踩上幾腳,甚至……睡上兩夜,又有什麼好怕的?」

  她揚了揚唇,又開始笑得明豔,但那笑意再也不曾入她眼底。

  樓小眠凝視她,蒼白的面容亦浮上笑容,卻苦澀無比:「你也不用為我憂心。我的身體,難道你不知道?不過……盡我所能罷了!」

  他伸手,清瘦修長的手輕輕將她握住,「我們都在盡我們所能,為我們的家,為我們的國……」

  花解語低眸,笑意依然,媚態依舊,「我只為家,為你。」

  兩人掌心緊緊貼著,卻一樣地涼。

  即便在這盛夏,都似沒有什麼可以讓他們溫暖。

  許久,樓小眠道:「無論如何,這次多謝你。若非這一年來你刻意接近慕容家的人,根本不可能察覺他們向小今動手,真得眼睜睜看她被人毀了……」

  花解語勉強笑道:「應該的。算來……我也該稱她一聲表妹才是。」

  雖然,如今的「小今」是天上的鳳凰,而她卻連地上的鴉雀都不如……

  有晶瑩淚珠於無聲處悄然滾落,絕美的面龐似秋日裡鴛瓦上敷的一層清霜,晶瑩卻冷寂,閃動著絲絲的絕望。

  冊立皇后亦有一套繁瑣禮儀。

  明姑姑有些憂心,早早會同宮中女官及禮部官員細細商議。

  登基大典之前,既要防範不服者作祟,又怕一步行差踏錯被人指摘,從上至下無人不是繃緊了弦。

  如今大局已定,若冊立皇后出了岔子,也只關係到皇后自身,眾人便不再像之前那般緊張。獨明姑姑、青樺等木槿的心腹之人愈發謹慎,惟恐有人趁著眾人鬆懈之際生事。

  木槿便道:「太后早說了,本宮原年輕,凡事需香頌姑姑多提點。此事不如交由香頌姑姑全權負責,明姑姑從旁協助即可。她是跟隨太后二十年多的老人,有什麼不懂不會的?何況又親歷過從前太后的冊封典禮,必可萬無一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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