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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九


  許知言也不勸慰,自己動手在小巧的銀蟾香爐裡添了幾顆香料,出了片刻神,才道:"嗯,事出反常必有妖。木槿一向行事穩重,手段高超。以她的身份,想折磨個把侍妾,想她們生不如死都不困難。你想想,是什麼讓她大失常態,克制不住對沈南霜用了刑?就因為沈南霜知道了她私會情郎要滅口?從江北兵亂到一路回程,她有的是機會悄無聲息地滅口,會拖到沈南霜受封昭訓才冒著輕藐聖旨的罪名滅口?"

  "父皇認為,木槿因被沈南霜冤枉,所以忍耐不住?"

  "你錯了!妻妾爭寵,各逞心機,被人冤枉原不算什麼。"許知言眸明如鏡,有著洞澈世事的清明,"如果是木槿救了你,卻被別人冒領了去,還被那人污蔑與他人有私情,身為太子妃,當然會驚會氣。可如果她全心喜歡著的丈夫不肯信她,反而信了那人,那不僅是驚是氣,更是絕大羞辱。以她那樣驕傲心性,別說你踹了她那腳,便是不踹,她那孩子都未必保得住!"

  "全心喜歡?"

  許思顏定定地跪著,卻笑得苦澀,"我怎麼沒覺出來?若我不曾和她自幼定親,若是她和蕭以靖沒有兄妹的名分,她早跟他遠走高飛了吧?"

  "是嗎?可為何她跟朕說,她對你是真心,若你一心一意待她,她必會一心一意待你?她還說,你走得再高再遠,她都會陪著你;她會分擔你的重擔,不會讓你孤單……"

  許思顏不覺屏住呼吸,"她……說過?"

  "朕不信她沒跟你說過。但不論說沒說,顯然你沒有信。"許知言站起身,"說來此事也怨父皇不好,怎不替你尋個溫婉美麗的太子妃回來?她似謙實傲,處得熟了,那性情的確不怎麼好,只怕和你合不來。成親三年形同陌路,兵亂那夜曖昧難明,昨日之事更是反目成仇……"

  他起身,負手往外踱去,低歎道:"罷了,明日朕便去信給蕭尋,與他商議和離之事。吳蜀聯姻之事,叫他們另選一位宗室之女便可。"

  "父皇你……你說什麼?"

  許思顏不覺站起身來,卻因跪得久了,腳下猛一踉蹌,差點摔下。

  古代離婚制度包括"休妻"和"和離",而和離指按照以和為貴的原則,夫妻雙方和議後離婚,而不單純是丈夫的一紙休妻。——摘自百度百科。

  其實就是兩廂情願的離婚,丈夫需寫"放妻書",而不是休妻書。休妻需犯七出之條,對女方聲譽影響較壞;而和離則雙方自願。"放妻書"的最後,丈夫一般還會祝妻子再嫁幸福,"弄影庭前,琴瑟合韻"什麼的,除了原嫁妝奉還,丈夫多半還會奉上一定數量的錢糧給妻子做贍養費。如此被放歸娘家的女子,自然不難找個好人家再嫁。

  「朕是說,既然相看兩相厭,不如就此分了吧!因木槿受夫家冷落,蕭尋早已不滿,只是礙于夏後,一直不好說出口罷了,若朕提出,他絕對雙手贊成。」

  許知言回頭看向他,眸光清明如鏡,「和離之後,朕便順你心意,替你另擇個絕色太子妃。蕭氏血統不錯,除了木槿這個抱養的,容貌大多挺出色。聽聞太子蕭以靖還有兩個沒出嫁的妹妹,雖未見過,但蕭以靖生得很好,他兄弟孟緋期的模樣你也親見的,想來他們同父異母的妹妹也不會差到哪裡。若議親順利,大約明年春天便能給你娶回個極美的太子妃。」

  許思顏差點一口氣沒能上來,「那……那木槿呢?」

  許知言道:「自然也不能虧待她。除了她帶來的嫁妝,朕另外再給她添一份,和木槿一起送回蜀國去,讓蕭尋趁她年少,趕緊替她尋個俊秀溫柔的如意郎君。她的身體強健,快的話一二年間便抱上娃娃了!」

  許思顏幾乎信不過自己的耳朵,「父皇,別開玩笑了!她是太子妃,不是尋常女人!」

  木槿另嫁,還跟別的男人生個娃娃……

  如果不是他聽錯了,必是他父親瘋了!

  許知言卻臉色一冷,「她是太子妃,也是尋常女人。如果你不能好好待她,朕絕不會誤了她的終身!」

  許思顏苦笑道:「誰說我沒好好待她了?」

  「好好待她,便是為一個侍妾跟她大打出手,讓她驚,讓她氣,讓她受上一腳,失去她的第一個孩子?」

  「……」

  眼見許知言推門欲出,許思顏慌忙沖上前,竟忙亂得連帶倒兩張凳子,方才趕到許知言跟前攔住,待要說話,卻覺喉嗓間已被哽住,用力吞咽兩下,終於自覺能開口了,一時又不知從何說起,只是眼睫漸漸地濕了歸。

  許知言瞧著眼前比自己還要高挑些的獨子,心下陣陣酸澀。

  他沒有再堅持去開門,反退了一步,向來沉凝的嗓音已然沙啞,「顏兒,並非兩情相悅便能一世廝守。當年朕和你母親那樣深的情分,卻還是錯過了她,成為畢生憾事,每每想起那些年的經歷,只覺天意弄人。可你們不一樣。你們名分已定,若你們自己打定主意白頭偕老,根本不可能有任何人攔得住。可若你執意重蹈為父覆轍,又或者,你覺得你會找到比木槿更合適的,也只得隨你。」

  許思顏頭腦一片混亂,但千頭萬緒間,某個願望卻格外地清晰而明確。

  他跪地,一字一字道:「父皇,沒有人比木槿更合適。我要的,就是她。」

  最後幾個字,已是斬釘截鐵。

  許知言淡淡道:「你要的是她,但朕著實疑心,她要的,還是不是你。既然疑心她心裡可能還有別人,你該做的是把她往自己身邊拉,而不是把她往外推。」

  許思顏歎道:「我沒把她往外推,從來沒有……」

  「真的嗎?」

  「真的,只是……」

  許思顏忽想起昨晚自己不動聲色的冷淡,不由頓住。

  他的心意很明確,即便疑心她那夜真曾與蕭以靖有私,氣她怒她,卻絕對舍不了她。

  哪怕她總是想著離去,哪怕她未必有她表現出的那樣喜歡他,哪怕她心中另有良人,他只是她不得已時的退而求其次……

  可他不能無視心中芥蒂,的確有了疏離的念頭。

  無論作為夫婿,還是作為一國太子,他都不能容忍自己陷得更深,——在她並不專一的前提下。

  而她顯然發覺了,卻和他同樣的驕傲,同樣的不動聲色,只在一轉頭便去追尋讓他疏離的緣由。

  許知言已道:「你向來不是省油的燈;木槿也太有主見,這性子的確也強得厲害,應該更適合待他溫厚寬容的男子。所謂兩強相遇,必有一傷。才好了兩三個月,正該蜜裡調油的時候,便能鬧成這樣,這以後的日子,哪裡還過得下去?還是早些放手的好!」

  許思顏忽站起身,高聲道:「我不放手!」

  他迎向許知言的目光,「我要的女人,無論何時我都不會放手!也請父皇不要阻攔,我會處置好和木槿的事!」

  許知言神色微一恍惚,「好,朕不攔你。但若木槿一心求去,朕也不會攔她。她回蜀國另嫁他人,朕也會像嫁自己女兒一般,送她豐富妝資,也不枉她孝順朕這許久。」

  許思顏握拳,然後冷笑,「另嫁他人?做夢!別說她去蜀國,便是她奔天涯海角,我也會把她揪回來,困也困她一世!」

  鏗鏘有力的話語響在耳邊,許知言心頭劇震,不覺向愛子凝眸,半晌才道:「好,好……」

  他再未說一字,轉頭便拉開門步出,腳下竟微有踉蹌。

  太子少了幾分父輩的瞻前顧後,多了幾分年輕人的任性豪情,誰也不知道算是好事,還是壞事。

  但許知言忽然想起,若他當年有許思顏如今的魄力和勇氣,也將他心愛的女子困上一生一世,縱然她有怨言,也未必會恨他,他卻可免了這半世孤寂了吧?

  可惜他到底做不到。

  只因他是許知言,早已習慣了孤單和隱忍的許知言。

  耳邊有女子明媚的笑容和清脆的輕笑恍惚飄過,他的腳下便似也有些飄,連歎息都已無力。

  §清影瘦,一枝芳信東君手

  鬧中取靜的精緻宅院裡,池館如畫,殘荷零落。

  書卷驀地落地,又被質若冰雪的修長手指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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