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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六


  待他們坐定,宮女早端來備好的茶,先取一盞讓他們漱了口,再重奉上一盞,卻見茶色清碧,茶香嫋嫋,方是他們近來最愛喝的高山雪芽茶直。

  木槿啜了一口,笑道:「好久沒喝到父皇泡的好茶,真真想念得很了!」

  許知言低眸,似正出神地細品茶水的清醇甘香,好一會兒才問:「木槿,這一路思顏待你可好?」

  木槿便不覺紅了臉,好一會兒才道:「自然好。其實他原先……也只是有些心結,才和我生份吧!」

  「心結?什麼心結?」

  木槿頓了頓,瞧著許知言尚浮著些病色的面容,笑道:「便是……覺得木槿這等容色品貌,委屈他了吧?但這一路頗多曲折,如今他倒不再像從前那般看輕我了!」

  夏歡顏已經六七個月不在蜀國,近十個月不曾有信函到吳宮……

  木槿猜不透其中蹊蹺,但本能地決定先不提許思顏對自己生母曾經的恨意,更不提許思顏曾將這恨意轉嫁到她的身上。

  眼前的煩惱已經夠多,許知言時常病著,還是別再添他憂慮了。

  她甚至牽一牽許知言的袖子,如從前般撒嬌道:「父皇,你瞧我真的品貌尋常,配不過思顏麼?」

  許知言瞅著她,眼神悠悠地飄得遠了,仿佛時光倒退二十多年,依然是萬卷樓裡嬌憨清美的絕色侍兒,隔了窗喚枯坐黑暗之中的他:「二殿下,廊下的蘭花開了……」

  他輕輕笑了一下,寬寬的衣袖擺了擺,如同輕輕地甩開了一個虛幻的夢。

  他道:「配得過。紅顏終會白髮,名將難免枯骨,守著那副皮相又有什麼用?一生一世真心相守才最重要。」

  若夏歡顏容色尋常些,也許便不至於惹出那麼多是非吧?

  而他當年喜歡的,原不過是守了自己十多年的執著女子而已。

  他甚至是看不到半點光明的盲眼皇子,心上人的容貌妍醜又與他何干?

  凝視著眼前笑得明媚的少女,他沉沉地說道:「木槿,顏兒不是浮薄荒唐的人。即便萬人認為他浮薄荒唐,你也需曉得自己的夫婿是怎樣的人。夫妻之間,沒有什麼比真心相對更重要……」

  當著視同親生的木槿,他沒有掩藏裡話語中的遺憾和揪痛。

  木槿想著帝后的相敬如賓卻各有心機,心頭顫了顫,不由抬眼認真地看向許知言。

  許知言也正盯著她,緩緩地說道:「我讓你們真心相對,並不是讓你們彩衣娛親,在我跟前裝作夫妻恩愛鶼鰈情深的模樣。若是如此,我寧願你們還如之前那般彼此冷落,各不相擾!」

  木槿手指一顫,差點沒把茶盞裡的茶水灑出來。

  她慌忙放下茶盞,走到許知言跟前端正跪了,認真說道:「父皇,木槿不敢撒謊!我與思顏的確情投意合,處得很好,絕無聯手欺瞞父皇之心!」

  許知言苦笑,「癡兒,你當父皇又瞎了不成?便是你倆處得好,以你們兩個的性情,也不可能一下子好到如膠似膝,連在外人跟前都不避形跡的地步。父皇若是全信了你,才真是老糊塗了!」

  木槿細一思量,才察覺出問題所在。

  許思顏倜儻風流,卻從不下流,便是當著眾人面和女子調笑,言行之間也自有種高貴不凡的皇家風範在。

  在這之前的三年,木槿呆在許知言身邊,便曾許多次看到許思顏帶了慕容依依入宮,有意無意在她和許知言跟前顯出與慕容依依的恩愛。

  同樣是溫柔說笑,卻自有種高高在上的氣度,絕不像剛剛席上許思顏待她那樣親昵到狎昵。

  現在回思,她不得不承認兩人都因不夠莊重而顯得刻意了。

  而他們的確是有些刻意了……

  許知言繼續道:「你們為了讓我相信兩人的確和睦,特地叫了從悅過來,原先是想讓他從側面證實你們早已恩愛無間更勝尋常夫妻。他倒是想盡心幫你們,可開口便說太子在守靜觀時便很照顧你……」

  「若太子在守靜觀裡便待你好,又怎會一見你面就和你打了一架,還把你打發在下人屋子裡居住?你又怎會負氣隨了從悅而行,以致後來伏虎崗遇襲,險些斷送了小命?好容易撿了你一條小命回去,你們依然各自相持,彼此鬥嘴嘲諷。他固然每日和樓小眠住在一處,你也懶得多看他一眼,反而與從悅他們相處融洽,是不是?」

  木槿再不料許知言竟將這些事問得如此清楚明白。

  許知言自知身體不佳,向來注重養生之道,這幾年朝中瑣事大多移交給太子處理;待太子出行,難免要多費些心神,卻還留心著他們的一舉一動,可見對這愛子愛媳是何等放心不下。

  她漲紅了臉待要辯駁時,許知言又道:「直到涇陽侯府,你們相處得才算融洽些。可即便相處融洽,顏兒都沒能好好護住你,再次讓你身陷險境,雖竭力將你救出,隨即他去晉州、北鄉,留了你和樓小眠每日相處,卻……處得比和他好多了!便是從悅說你去北鄉後與思顏如膠似漆,也不是實情吧?若是如膠似漆,你又怎會再三撇下思顏,去和樓小眠彈琴奏曲,溪邊嬉耍?」

  他徐徐說完,便拈過茶盞,一邊喝著茶,一邊低眸瞧著她,靜靜等她解釋。

  木槿聽他說完,心下卻也有些茫然。

  許知言沒有一句不實;可她的確已與許思顏兩情款洽,甚至……應該可以用恩愛來形容吧?

  她早已敏銳地覺出許思顏待她逐漸敞開的真心。

  在他一邊毒舌嘲諷一邊細心照顧她時,在他背著她一小步一小步攀出鬼域般的溶洞時,在他將她抱在自己膝上小心翼翼為她上藥時,在她很滿心悲傷灰暗時帶她回家時,還有……在兩相繾綣之際,他百般戲耍卻又耐心給予她快樂時,她能感覺出他的包容和尊重。

  她敢未入府門便教訓不把她放在眼裡的慕容良娣,她敢不徵求他的意見便收回屬於主母的太子府權力,她敢在他猜疑她是否慕戀樓小眠時對他飽以老拳,所倚仗的,無非就是他對她的真心而已。

  而她對他呢?

  她早便知道他是她的夫婿,甚至早在三年前就懂得夫妻該盡的責任和義務。

  但他無視了她,她也驕傲地選擇了忽略他,將夫妻間的正常相處推遲了整整三年朧。

  這兩個月兩人共擔了許多風雨,他明白了她不是木頭,她也知曉了他其實沒那麼寡情。

  她從未仔細想過,她到底是不是喜歡他。

  但她無疑願意盡她作為妻子的義務,甚至在兵亂之夜吃足了他的苦頭後都不曾恨過他。

  在蕭以靖幫她切斷童年本就不切實際的幻想後,她更已決心腳踏實地,擔起屬於他們兩人的尊榮和艱辛。

  那麼,她對他,又有幾分真心,幾分愛意?

  木槿垂著眼睫靜靜地想著,許知言也不催,慢慢地喝完了手中一盞茶,又讓宮人添滿,繼續品啜著,等著木槿說話。

  良久,木槿叩首,答道:「思顏或許風流,但木槿相信他是真心相待。木槿年少無知,但木槿知曉,若一日看不到思顏,心裡便會牽掛;若知思顏有難,不管多少險阻,必會趕去相救。所以,木槿自認對思顏亦是真心。」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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