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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沈南霜憂心忡忡,低聲道:「太子,此事不會真與泰王爺有關吧?」

  許思顏不答,沉吟片刻才吩咐道:「慕容繼賢等人先不用審了,叫人先行將他們秘密押送回京。咱們先在這邊等著小眠和木槿,待他們過來會合了,略歇一歇也預備回京吧!只怕……這一路太平不了呢!」

  被他囚禁的江北官吏並非伏虎崗那些刺客可比。

  他們知道的太多,一旦嘴被撬開,必定牽扯極大啊。

  既然關係到了某些人的身家性命,狗急跳牆將是意料中事。

  吳帝許知言諸兄弟中,老大許知文早逝、老三許知瀾因罪被黜,現在就數老四許知臨資歷最高,份位最尊,又有個深受皇后寵愛的世子許從希。

  可以想見,若是太子帶了證人順利回京,泰王很可能身敗名裂,多年苦心經營頃刻毀於一旦;可若太子遇刺,在別無皇子的情況下,帝后極可能會選擇和他們最親近的侄兒許從希為嗣子。

  說不準許從希繼位後,那位泰王叔父也能過一把當皇帝的癮呢!

  許思顏沉吟著,骨節分明的手指握起,捏緊。

  這時,他的心口忽然悸了一悸。

  沒來由地,就那麼驚悸了下,仿佛乍遇到危險之事時的毛骨悚然,偏又覺不出那危險從何而來。

  沈南霜見他神色有異,忙問道:「太子,怎麼了?」

  許思顏定定神,抬眼看向窗外。

  黛紫衣衫的垂淚女子早已不見,依然是山青雲白,陽光明媚,一枝枝淩霄花開得鮮豔奪目,媚色逼人。

  許久他才道:「沒什麼。成諭,今夜輪班值衛,加強戒備。再吩咐魏非調一支兵馬過來,駐於別院附近,隨時候命。」

  「是!」

  成諭應了,卻又有些疑惑,「太子,這裡是慶將軍的別院,周圍防衛還算森嚴,莫非……還有什麼不妥?」

  許思顏讓沈南霜幫自己添了茶,慢慢地喝了兩口,待香味縈入肺腑,心頭漸漸沉靜,才道:「並無不妥。但此地雖幽靜雅致,卻三面環山,方便慶南陌調兵保護,也方便有心人奇兵來襲。雖說如今燕安、北鄉一帶大體已在咱們掌控之下,但到底是慕容繼賢他們管轄了十餘年的地盤,難保不會再生出點別的什麼事來。還需有備無患才好。」

  成諭領命,忙去尋魏非等商議不提。

  ***

  沈南霜悄然去尋花解語,卻見她又在房中把玩她的箜篌。

  她容色慵懶,神色散淡,箜篌在漫不經心的彈奏裡錚淙而響,潺湲如泉水般柔滑地蕩過心尖。

  沈南霜便疑心方才看到的那個淚痕滿面哀哀求恕的女子,是不是自己花了眼。

  抑或,這時候是她花了眼。

  她揉了揉眼睛,確定自己沒看錯人,才走了進去。

  「解語姑娘,原來你所求的,並非太子憐愛?」

  花解語明眸一閃,似兩丸黑水銀輕靈遊動。

  「若無太子憐愛,他怎肯將我送回雍王身邊?」

  她輕笑,「沈姑娘不會覺得我敢癡心妄想打上太子的主意吧?太子府裡現有個皇后的侄女為側妃,厲害專寵早有耳聞;旁的鶯鶯燕燕也不少。便是我不懼她們,也得想想那太子妃吧?不知道京裡那些人為何個個把她當作了傻子,只從涇陽侯府那手段來看,嘴上手上都來得,再加有皇上寵愛,部屬忠誠,哪個敢小瞧一點半點的,只怕將來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我身份微賤,太子也未必放在眼裡,又何必貼過去給自己尋不自在?」

  沈南霜不由地很真誠地接過話去:「也是。雍王殿下溫和知禮,才識出眾,最難得能對姑娘情深意重,實在是姑娘足以託付終身的良人。」

  花解語的眸光便柔軟得宛若要化開,纖纖玉指輕輕劃於箜篌絲弦之上,幽幽道:「雍王與太子兄弟情深,必定趕來相會。到時還需麻煩沈姑娘多費心,勸說太子成全了我們才好。」

  沈南霜見她心思不在許思顏身上,愈發覺得安慰,拍著她的肩道:「放心,我瞧著太子那神情,對姑娘雖有些不滿,但瞧在雍王份上,必不會為難你;我再從旁說上幾句,自然沒有不成的。」

  花解語嫣然而笑,「如此,便先謝過姐姐了!若是由太子將我賜給雍王,想來他再不好將我退回了吧?」

  她將一個小小瓷瓶交給沈南霜,舒了眉眼悄聲道:「我也祝姐姐心想事成,得償所願!」

  ***

  北方天涼,早已收了簟席。

  太子鋪床展被更衣沐浴等事,從來不放心別人做的,自然由沈南霜親力親為。

  幾縷粉末自她指間飄落,無聲無息地跌入錦衾被褥之間,再輕輕一抖,便如風入清波,再不留半絲痕跡。

  「此粉末,是孤情花的粉末所研。孤情花需以殉情而死的少女血肉澆灌長成,本是苗家練制情蠱的材料。太子尊貴,不可能鍾情一人;何況寵之所集怨之所集,沈姑娘只需太子動情牽掛即可,沒必要用那兇猛之極的情蠱,稍稍借助孤情花的威力即可。」

  「咱們先以杜仲、百草霜、千年健等甘溫之物令太子服用,取其益中補氣、舒經通絡之效;如今沈姑娘已喂其服下,剛引我去見,瞧著他已氣脈流暢,到了最適宜接納孤情花之時。這瓶孤情花粉裡,有沈姑娘上回給我的髮絲燃盡後的粉末,彼此混合十二個時辰,已深具靈性。沈姑娘可將其撒入太子臥具中,如今太子氣血流轉比尋常快,將更易吸收孤情花藥力。」

  「藥力不會太兇猛,太子待你可能看來和平時並無差別,旁人也看不出任何異狀來。但天長日久後,你自然會發現,太子身邊就是有再多的女人,他始終還會把你放在心上。」「知道嗎?雍王之所以始終記掛著我,便是因為……我在他送我離開的前一晚,在他身上下了孤情花粉。當時他雖能理智地送我離開,可隔了四年,他還是沒能忘了我,甚至,為我至今不曾娶妻……只是我和他之間身份委實相差懸殊,他顧忌多多,終不曾丟開他的家國抱負從慕容繼賢那裡奪回我。」

  黛紫衣衫柔軟地飄拂著,仿佛一株妖嬈盛放於箜篌後的紫色曼陀羅,豔媚而神秘。

  只那樣曼聲輕笑著,已見柔情綽態,嫋嫋生姿。

  沈南霜出神地聽著她的話,心神也似隨之飄搖不已。

  以她的家世,當然不可能指望太子對她寵擅專房。

  否則別說是太子妃或慕容氏,便是帝后聽聞,也不會饒過她。

  她也不願許思顏沉溺女色而丟開國事,讓她背負紅顏禍水的罪名。

  能讓他心裡有她而不失分寸,正是多年來她孜孜以求的夢想。

  而這孤情花粉,簡直是為她量身定做的……

  ***

  許思顏這夜睡得很不好。

  他說不清為什麼會做那樣的夢,居然夢到了小時候在宮裡的情形。

  那時父親尚是錦王,昭陽宮裡住著章皇后,一心謀立親生的豫王為太子。錦王和四歲的錦王世子許思顏頗受當時的景和帝寵愛,可景和帝同樣寵愛著章皇后所生的豫王。

  那時,他只知道他的母親是錦王妃慕容雪,時不時懷抱著他出入後宮。

  除了向景和帝請安,她還時常帶他去吉淑妃宮中。

  那時,吉淑妃是宮中最得寵的妃子,總是儀態大方,端莊溫雅,可偏偏在無人之際會拉著慕容雪的袖子哭泣,拜託她暗中照顧那個沒斷奶便被迫遠遠送走的稚子。

  慕容雪指著中宮方向,歎道:「若皇上執意只聽那位的,只怕咱們也無奈。」

  吉淑妃道:「我自然會竭力相助錦王。話說,近日我已找出那位在我宮裡安插的眼線了,待將她拔去,行事會更方便些。」

  「拔除她的眼線?那自然好,順便回擊她一記罷!」

  慕容雪瞧向懷裡的小世子,美麗端雅的笑容忽然有些詭異。

  小思顏懵懂看著母親,完全不懂得那笑容背後到底暗藏著什麼珀。

  不久後的某日,她帶他去吉淑妃宮裡,有陌生的宮女奉上了糕點。

  慕容雪挑出其中一樣,親手送到他口中。

  正是他最愛吃的,何況小孩子家正長身體,他咬了一口嘗著不錯,正要大口吞吃時,卻被慕容雪奪下晚。

  她慈愛地摸著他的頭,微笑道:「雖然好吃,但你近來老喊牙疼,這甜的可不能多吃!」

  她另夾了鹹點心給他,溫柔地哄著他。暖暖的懷抱讓他陣陣犯困,只想打瞌睡,卻被腹中尖銳的疼痛逼出一身的汗,立時哭叫起來。

  很疼,真的很疼,疼得他聽不清慕容雪驚怒地傳召御醫、清查奸細、稟告皇帝等種種事宜……

  恰到好處的毒量,讓他還能白著小小的面龐忍著腹痛清醒地回到父親身邊。

  那一天,正是他的親生母親夏歡顏和蕭尋成親後第一次到訪錦王府的日子,恰見到他被章皇后派人毒害成那副模樣……

  連只知埋頭醫理、從不干涉政事的夏歡顏,都被迫接受了這樣的認知:如果豫王繼位,章皇后掌權,小世子和他的父親,都將死無葬身之地!

  隔了十八年,許思顏仿佛又中了那毒一般,腹中疼得如烈火般燒著,且那火焰迅速向四周擴散,燒向四肢百骸。

  血液像煮沸了一般,翻湧著,奔騰著,讓他又疼又熱,再也忍耐不住,奮力大叫一聲,猛地坐起了身。

  臥房中尚亮著盞燈。

  小小的一盞,才如黃豆大小,是預備他起夜時用的。

  因他坐起得用力,引得帳幔猛地飄動,豆大火焰便暗了一暗,險些熄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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