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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本有單獨的雅間,但許思顏反而在二樓的最熱鬧處落坐,卻是方便耳聽八方,多觀察些高涼民情民心。

  看在沈南霜一路勤謹的份上,木槿也不在意她在下首落座,把自己買的東西要來賞玩著,不忘向正點菜的許思顏道:「近日排骨吃膩了,雞鴨也有些煩,若有麅子肉、鹿肉之類的野味可以要幾份,不要紅燒了,清蒸或油炸都行。」

  許思顏磨牙,「好,你不怕肥死,我也沒意見。咱府裡不在乎多養頭豬!」

  他果然點了整只的烤果子狸、清蒸麅子肉,還加了份新制的鹿脯,再為自己點幾樣時蔬;兩名許思顏的近衛則坐於稍遠處,自行要了酒菜,邊吃邊留心查看周圍動靜。

  木槿雖點了一堆美食,但真動筷時,卻也吃不了許多,低頭弄著新買的絹花沉吟,竟似有些魂不守舍。

  許思顏詫異,正待嘲諷兩句時,忽聽旁邊席上琵琶聲起,有女子婉轉唱道:「持杯搖勸天邊月,願月圓無缺;持杯複更勸花枝,且願花枝長在,莫離披……」

  聲音清越動聽,雖是持杯祝酒,卻隱含愁意,如春日花落如雨,美人低鬟拾花,悲不自禁卻又不欲人知。

  許思顏不覺抬頭看去,卻是一賣唱女抱著琵琶,坐在旁側一隻鼓凳之上,十指纖纖如玉,輕拂弦上,便浄淙悅耳的樂聲流水般淌瀉。

  那女子身著淺紫紗緞衣裙,質地尚算上乘,只是已經舊得泛出灰白,瞧來有些年月了;頭上戴著笠帽,帽沿垂下一圈霞粉色輕紗,將五官籠住,只在末端露出黑綢似的一截烏髮,舒徐地飄滑在盈盈一握的柳腰間。

  雖不見容貌,但她整個人給輕紗裹得恰似霧裡紅妝,愈發嫋娜風流,更有種說不出的風情韻致。

  許思顏便叩叩桌沿,歎道:「木槿,看到沒,這才叫女人!」

  木槿頭也不抬道:「這叫賣唱的女人!」

  「……」

  說得準確到精確,瞬間毀掉眼前美好到夢幻的琵琶女。

  許思顏歎道:「真不敢相信你這樣的世俗女人居然會彈琴。你到底會不會欣賞?」

  木槿便憐憫地看著他,「大狼,你居然會欣賞這樣的音樂!樓大哥每日對著你這樣的大俗物,還得裝作敬重有加,怪不得會慪得三天兩頭生病……」

  許思顏覺得他快給慪得生病了。他決定不理她,專心聽美人唱歌。

  只聽那霞影裡的美人唱道:「持杯月下花前醉,休問榮枯事。此歡能有幾人知,對酒逢花不飲,待何時……」

  那席上便有個紫色祥雲紋錦袍的男子豪聲笑道:「對酒逢花,當然要飲!只是小娘子可否陪大爺們飲一盅?」

  美人垂著頭,低聲道:「爺,我不會飲酒,只賣唱。」

  紫袍男子道:「今日這酒甚淡,比水好不了多少,小娘子飲一盅又何妨?」

  他丟了一錠五兩的銀子在桌上,大笑道:「若小娘子飲一盅,這個便歸小娘子了!」

  席上尚有其他三四個男子,聞言已在起哄道:「飲,快飲!」

  美人似很猶豫,柔白纖嫩的五指顫抖著,慢慢伸向那五兩銀子,然後飛快地攥住,捏緊,攏到自己的袖子裡。

  「好!」

  紫袍男子擊掌,旁邊便有男子捧來個花梨木的酒盅,比尋常的茶壺還要大,——乍看簡直是個小小的酒桶。那邊便有人奉上酒壺,差不多傾了兩壺的酒,才勉強算是滿了。

  「小娘子,請吧!」

  紫袍男子做了個手勢,捋著鬍鬚笑得一對鼠目眯了起來,看著竟有幾分猙獰。

  美人便又遲疑,從許思顏他們那桌看,甚至看得到她背脊輕微的顫意。

  但她沒有猶豫太久,便決絕般撈過那大酒盅,輕輕撩開面紗一角,便要從下方將酒盅放到唇邊。

  「慢著!」

  紫袍男子忽喝住她,站起身笑道:「不讓我們瞧見,怎知你是真喝了還是假喝了?」

  美人低低道:「妾身便是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欺騙各位爺。既然應了,必定將這盅酒飲盡。」

  紫袍男子笑道:「不對,我們既不能瞧見,若你偷偷倒掉,或者悄悄潑灑在衣衫上,我們又怎會知道?」

  旁邊那些男子開始還只是口中調笑,待聽得紫袍男子的話,神色越發委瑣,哄笑著甚至開始動手推搡那女子。

  「來,讓咱們看看是真喝還是假喝……」

  「天知道呢,看這紗罩得那麼嚴實!」

  「何止紗罩得嚴實,你看這胸,真有那麼大,還是纏著許多層好藏酒?」

  食客們都已注意到這桌人,但瞧瞧那數人打扮,卻再無一人敢上前說話的嫘。

  善良些的悶頭吃飯當沒看到;惡劣些的越性停了杯著,看戲似的圍觀著。

  這群人不僅衣飾華貴,腰間更佩著刀劍,一看便知非富即貴,很可能是哪位武將的親友,或本身便是朝中有職銜的。

  「啊——軻」

  忽然那女子帶了哭聲的驚叫,卻是紗笠被趁亂打掉,她慌忙去擋住臉頰,單手便持不住那碩大的酒盅,被拉扯之時已跌落下來,酒水灑了滿衣裙。

  而那些人瞧見她的臉,倒也一時寂靜下來。

  許思顏等趁著那女子背過身閃避那些人追隨的目光時,倒也看清了她的模樣,心中俱是一凜。

  那女子眸如秋水,膚如凝脂,本該是個盛顏仙姿的大美人,可兩邊面頰卻被劃開了數道深深的刀口,此時尚未痊癒,暗紅的刀口翻出,蜈蚣般爬在臉上,猙獰得可怕。

  「是……是徐淵那個毀了自己臉的閨女!」

  忽有人高叫起來,帶了不由自主的驚悸和懼怕。

  那紫袍男子的笑容已冷了下來,「原來你就是徐通判那位絕色女兒呀?叫……徐夕影,對不對?」

  徐夕影已經面露驚恐,匆忙將那錠銀子放回桌上,叫道:「我還你們銀子,我……我不喝酒了……」

  紫袍男子便笑道:「要走也容易,既然不喝,需將灑了的酒賠給我。這酒也不算貴,但兩壺總要一兩銀子吧?徐家小姐,先取一兩銀子給我可否?」

  徐夕影張惶地看著眼前逼過來的人影,慌亂地在袖中掏摸著,便見有幾個銅板蹦落下來,不知滾到哪裡去了。

  木槿依然玩著絹花,卻在絹花下方藏起兩枚鋼針,冷眼瞧著情勢的發展。

  場面已有些失控,本來調笑著的無賴男子越發過分,大庭廣眾之下,開始對她胸部和腰部探去。

  高涼尚武,食店們總有幾個有點血性,瞧著這等行事著實無恥,便有些躍躍欲試。

  恍惚間,不知誰在嘆息:「徐淵不知死活,連朝廷的賑災款項都敢挪用,不知害了多少災民,女兒淪落至此,也是報應!」

  那邊已經湧動的熱血便平息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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