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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母后雖然每次看到她笑容滿面,可也不見得如何開心。每次看望她回宮後,只要父親不在跟前,她便會沉吟許久都不說話。

  有一次聽聞父親在姑姑那裡說話,許久都不曾出來,她靜了許久,忽揚手,把手中的茶盞擲得粉碎。

  他驚怯地連喚「母后」時,她卻像醒悟過來,那樣溫柔憐愛地抱起他,微笑道:「母后想著前朝幾個逆臣,一時煩憂失手打碎了茶盞,是不是嚇著你了?」

  「沒有。」

  他遲疑片刻,說道:「母后,我想歡顏姑姑一直在咱們家陪著咱們。」

  母后深深地盯著他,然後摟著他笑道:「好啊!我明天便和你父皇說,下詔冊她為妃,看她還會不會一心記掛著別人,只想著離開咱們……」

  許思顏深以為然,為此一整夜都興奮著。

  父親是大吳皇帝,是當今天子,自然說一不二,便是夏歡顏也不好違抗吧?

  不過此事最好先告訴她,至少讓她知道是他的主意,便是她到時不高興,也怪不到父親或母后頭上。

  至於他,她那樣疼他,便是生氣,大約不會生氣太久吧?

  可也許,他實在是太高看自己了。

  他從未想過,她肯那樣疼他,只不過是因為她早就打定主意離去了,才會對自己即將拋棄的親生骨肉心懷愧疚而已。

  記得第二日的清晨,他乘著軟輿被宮人送往書房時,意外地發現夏歡顏在承運門前等著他。

  正如之前擔憂的,她說要走,說要出遠門,說讓他記住她的模樣,說很快會回來看他……

  他雖驚慌,又慶倖母后有先見之明。

  以他當時的心智,他只知向她保證,他會待她好,永不讓人欺負她;便是她真的要走,也需等得他回來,一起用了午膳再走……他自然而然便用了緩兵之計。

  等稍後母後找父皇請了旨,一旦封妃的冊寶賜下,她哪裡走得了?

  那時他畢竟幼小,該怎樣的自以為是,竟會認定以她對她的疼愛,她必會等他;她也的確點頭應他了。

  畢竟是捨棄親生兒子,她看起來也很傷心,清美絕豔的眼眸裡滿滿都是淚。

  可她到底走了。

  並且一去再不回頭,渾然不顧他從書房飛奔回來,面對著人去樓空的屋宇,以及絕望失色的父親,該是何等難過……

  ***

  「我曾幻想著她會回來。即便她離去,她也曾說過,她會回來,很快會回來。可她依然不曾守諾,一去十七年,再不曾回頭,甚至……連隻言片語都不曾帶給我。她大約……早就忘了她在這世上還有一個親骨肉的存在吧?」

  許思顏凝望著木槿,想從她身上看到自己那個狠心生母的影子,卻只看到她難得那樣專注地望著他,黑溜溜的大眼睛裡居然蓄滿了淚。

  「太子,母后沒有!母后沒有忘了你!她怎會忘了你呢?」

  她吸吸鼻子,待要解釋時,許思顏猛地捏住她手腕,啞聲道:「便是沒有忘,也只是因為她拋夫棄子良心不安罷了!你以為我不知曉,她急急把你嫁過來,利用吳蜀聯姻來穩定我的太子之位,只不過是彌補她自己的歉疚罷了!當初……當初我原便不想娶你。我晝學文,夜習武,刻苦攻讀,從小便學著兢兢業業周旋於那些各懷心機的權臣之間,為的就是讓她知道,我不會承繼她的無能和懦弱。不必依靠任何人,我早晚也能君臨天下,創繁華盛世,令萬民俯服!」

  木槿的手腕被他捏得生疼,強忍著不出聲,反而伸出另一隻手來握住他,問道:「太子,你既然記得母后,應該還記得她身邊曾有過一隻小白猿,和一條大黃狗的吧?」

  許思顏微一失神,「對,她對那兩個畜生不錯……比對我好!她離開時一個從人沒帶,卻帶走了小白猿。父皇從來只替她著想,聽說她跟蕭尋去了蜀國,後來把留下的那只大黃狗也送過去了!」

  木槿道:「我出世晚,對那條大黃狗沒印象,據說在我兩三歲時便老死了。但我記得那只小白猿……那時已經是老白猿了。據說那白猿很靈巧,但我記事起,它已經老得爬樹都爬不動了,再後來就病了。我父皇說,以白猿的年齡來說,它已經老得快成精了,這病是好不了的。可母后還是救它,用盡世間的良藥去救它。可半年後,它還是死了。死的時候,母后哭得很傷心,幾天都吃不下東西。」

  許思顏將她臂腕捏得更緊,如潭黑眸似澱了淺淡煙氣,「她對畜生倒是有情有義!」

  木槿凝視著他,唇角彎出柔和的弧,黑眼睛裡有瀲灩水光浮動,「母后年輕時和我父皇,還有吳國的父皇究竟有著怎樣的糾葛,我並不清楚,但那次白猿死時,我倒是聽她說了一些往事。」

  許思顏不由問道:「什麼往事?」

  木槿道:「母后說,白猿跟了她很多年,不僅幫過她很多忙,而且救過她和她的孩子的性命。」

  許思顏眯了眯眼燃。

  木槿瞧著他臉上被自己抓傷的地方又滲出血珠來,拿了自己的帕子為他輕輕拭了拭,才道:「聽說,當年母后只是一介侍女,身份卑微,不容于吳國,被逼遠走南疆,卻一直想著要為錦王——也就是咱們父皇——尋到治眼疾的良藥。聽聞她畢生所願,便是為父皇治好眼疾;偏偏他們一時不慎被奸人構害,功敗垂成。母后認為是自己責任,時常拖著重身子在山間覓藥,最後是在采藥途中,於一處山洞生下了孩子。」

  她抬眸看向許思顏,想把母后口中那個嬌嬌弱弱的嬰兒和眼前秀頎健壯的男子聯繫起來,卻只看見他神色如冰水冷冽,盯緊她的眸心卻似有火焰簌簌跳動,再不曉得在思量著什麼。

  見她頓下,他鬆開緊握她臂腕的手,收回那似探索又似急切的目光,冷笑道:「生下孩子便有什麼了不得的?有本事她懷著一輩子別生下來!」

  木槿道:「母后滿心裡喜歡著那孩子,便是不要命,也會把他生下來!」

  「是麼?」

  「是!」

  木槿瞅著他,「母后醫術極高,隨身又帶了藥,便是在野外產子,本來也沒什麼。但她孕期抑鬱難解,加上體質原因,在生完他後便大出血了。」

  許思顏眸心一跳,別過臉淡淡道:「既然隨身帶藥,自然是死不了。」

  便是猜出眼前男子的口不應心,木槿終於因他的輕描淡寫有些氣惱,聲調高了起來,「她服了藥,但止不了血,猜著自己快要死了,就用盡最後的力氣把孩子包好,掛在白猿脖子上,讓它送他下山!」

  許思顏忽然間屏住呼吸,定定地看向她。

  木槿此時說的,本就是她打定主意要跟許思顏說明白的事。只恐許思顏心存芥蒂不肯細聽,便故意從小白猿之事緩緩敘來。

  見許思顏終於能聽進自己的話,她才緊捏著帕子,繼續說道:「白猿通靈,瘋了般趕下山去,找到沉修大法師求救,沉修法師安頓好嬰兒,跟著白猿飛奔上山找到母后時,她已經昏迷不醒,連脈息都快摸不到了!」

  許思顏聽得呆了好一會兒,忽見木槿正凝視著他,才匆匆轉過頭,抬手為自己重倒了一盞快要涼透的茶水,輕啜著茶恍惚片刻,才道:「可她到底被救回來了,不是嗎?倒是要好好謝謝那白猿。」

  「沉修法師醫蠱之術極高,用南疆秘法費了許多時日方才救活了母后,可她自此身體便大不如前,而且已經不宜受孕,否則生產時再次大出血,能救活的可能性極低。」

  許思顏持了茶盞,側耳傾聽著她的下文。

  木槿低歎道:「我父皇問了許多大夫,決定不要孩子。但母后常常思念她的孩子,一再和父皇說,要去吳國看望他。父皇不肯,只帶著她四處散心,最後撿到了我。母后說,我笑起來像她的孩子,於是父皇就決定收養我了!其實我根本沒覺得我長得像你!」

  忽聽「哢」的一聲,木槿忙低頭看時,許思顏手中的茶盞居然裂了,茶水瀝瀝而下,從他指掌間滴向衣袍。

  但他居然沒顧得上拂去水珠,一把又抓向木槿手腕,「你是說,她曾說過想回吳國?」

  木槿疼得整張小臉都皺起來,瞪向他道:「當然說過啦!我從小聽她說要回吳國看看,要回吳國看看,耳朵都聽出繭子了!」

  「那她為甚一直都沒回來?」

  「你以為我父皇傻瓜呀!吳國父皇那麼好,她的親生兒子又在這邊,她來了吳國就不肯回去怎麼辦?她還想著親自送我出嫁,也好和你、和吳國父皇見一面呢,我父皇不知用了什麼法子,在我出嫁前夕發起高燒來,她自然也走不了了……」

  她使勁甩著許思顏的手,「快放開我,我手被你捏斷了!」

  許思顏已呆住了,看她掙扎不已,這才記得鬆開手來。低眸看時,卻見她撩開袖子正察看手腕。

  同一處地方,先後被捏了兩次,此時已經泛出青紫,漸漸腫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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