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九重鳳闕 | 上頁 下頁
二三〇


  而緊隨著失而復得的喜悅到來的,卻是嫡母和妹妹,以及倪家存留在京城所有家人的噩耗。讓我從喜悅的巔峰瞬間跌落入了萬丈深淵。

  我想起童年時候那個粉琢玉砌的小女孩,那個胖嘟嘟地固執地反復攀爬那一扇窗戶的小女孩。

  我無法想像那是怎樣的打擊,只有用瘋狂的工作來麻痹自己。

  我也無法想像父親會用什麼樣的心情來面對這一切。我只知道,之後父親迅速地揮師北上,與耶律信決戰在城外,並且向來謹慎的父親因為急躁搶攻而身受重傷。

  其實,妹妹她們在父親的心裡,在父親充滿了鐵與血的內心深處,也是佔據著一個重要的地位的吧。

  我忽然記起很久以前,他在書房裡面聽我講述著母親的日常。有一次,我向他說起母親最近喜歡對著秋天嫣紅的楓葉發呆的時候,他有了片刻的失神,然後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輕歎一聲,說道:「捨得捨得,有舍才有得……」

  有時候,他心情好起來,也會躊躇滿志地說道:「男兒於亂世,當提三尺青鋒,立不世之功。廷宣,將來你的功業一定要強過我才行……」

  ……

  也許個人的力量在歷史變化的洪流之中是微薄不可見的,天下局勢的變動是不會因為個人的悲傷或者愉悅而有片刻的停留。在內心的傷痛還沒有痊癒的時候,我就不得不矚目于未來的大局,開始率領倪家的兵馬,按照父親的指示,北上遠征了。

  然後我和她相伴一路北上。

  踏過千山萬水,走過茫茫草原,在夕陽西下的時候一起談論明天的戰事,在冬雪初至的時候一起說起過往的種種,在昏黃的燈火下,在樸素的土牆邊,她的身影在我的心裡烈烈燃燒,留下驚心刻骨的美麗。在金戈鐵馬的戰場上,在日以繼夜的行軍中,她像是一株悠然開放的花朵,照亮了整個肅殺血腥的戰場。

  當她歡笑的時候,我的內心也熱烈歡騰起來,當她悲傷的時候,痛楚也會充斥著我的胸膛。

  那一夜,我們共同面對著高高懸掛的地圖,面對著不可預測的未來,心中的話語禁不住脫口而出。我悚然警覺,可是,已經說出口的話語是無法收回的。心中帶著悔意,也帶著隱隱的期盼,複雜的感情交織成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懼。

  她卻只是怔怔地凝視著那橘黃色的點點燭火,久久沒有轉移視線,那一瞬間,我有一種錯覺,她就好像是一隻飛蛾,要撲向到那色彩溫暖卻滾燙致命的火焰之中了。

  她最終是以一種逃避的姿態躲避入了帳內,留下了身後苦澀失落的我。

  那一段日子,就是這樣甜蜜和酸楚交織出現,迷茫和堅定浮動輪回,激烈之中有著淡淡的溫馨,繁忙的奔波也不再勞累。

  這樣的日子結束在了京城傳來劇變的那一刻。雖然我無法瞭解,輕涵他什麼時候變成了這樣深思熟慮、靜待時機的人。也許在我看不見的地方,我們都在慢慢地改變著。總之,他的成功,又一次扭轉了整個天下的局勢。

  於是,我與她,重新返回了京城,返回了那個一切糾結發生的地方。

  在輕涵一劍刺入我胸口的時候,我以為沒有比這個更加冰冷的傷害了,而緊隨其後的,就是母親的過世。在母親過世的時候,我以為沒有比這個更加絕望的悲哀了,可是,不久之後,就是妹妹的死。在妹妹出事的時候,我曾經以為,自己一生再也不會經歷那樣深入骨髓的疼痛了,可是,在那一夜,在天統三年的那個上元之夜裡,我還是體會到了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深、更重的傷痛。

  那是比輕涵的利劍更加冰冷徹骨的寒意,那是比母親幽幽的傾訴更加噬心入腑的悲哀,那是比妹妹淒烈的遭遇更加錐心刺骨的絕望。

  她輕輕的一句話,在我的耳中卻像是那一夜的電閃雷擊,響起琴毀弦斷一般淒厲的嘶鳴。

  原來我從來沒有真正瞭解過她,從來沒有真正走入她的內心深處。

  就好像我從來沒有真正地瞭解過我的母親。

  在她素衣翩翩的身影之後是怎樣的滔天巨浪,在淡如煙、澈如水的眉目之間隱含著怎樣的慘烈倔強,我從來不知道。

  我所有自以為是的瞭解,都是隔霧看花,虛幻縹緲。

  她纖細的身影像是在逃避一樣的踉蹌著奔出乾清宮的側殿,奔出了我的生命。

  她的離開是那樣的突兀,就好像她的出現,同樣讓我措手不及,也同樣讓我無法挽回。

  我以為那一夜會永遠沒有盡頭,但它還是結束了,結束在她奔出殿門的那一刻,結束在父親向我伸出手的那一刻。

  那一刻,我的視線裡面已經沒有了她。

  我走近父親,握住了他的手,緊緊地握住他的手。

  我感受到他從來都是強而有力的手在逐漸變得冰冷虛弱。

  最後,父親對著我笑了。

  他想要說什麼,卻只是讓血跡和生命更多更快地從他的口中溢出。

  他掙扎著將手伸向自己的胸口。我俯下身,為他從懷中最貼近心臟的地方摸出那一幅畫,然後交到他的手中。

  他緊緊握住畫,也握住我的手,平靜地躺在床上,然後只是輕歎了一聲……

  那一瞬間,我已經明白了他所有的心情。

  其實,那些梁國的寶藏早已經落入了謀劃深遠的父親的手中,就在梁國破國的時候,那些金銀財物就已經被運到了墉州。充實了墉州的府庫,變成墉州奮起的基石。

  那麼為什麼父親還要將這一幅畫留在母親的身邊,讓母親以為,他是為了這一幅畫而將她滯留在身邊的呢?

  也許,他只是想要給她一個活下去的理由,只是希望她能夠活下去,哪怕是痛苦無比,也能夠在他所庇護得到的地方活下去。

  他是傷害她最深的人,而這個事實,也在時刻折磨著他。

  母親她可是知道,父親在人生的最後一刻,想到的不是金戈鐵馬的鐵血生涯,不是錦繡江山的權柄皇座,而是她……

  父親的野心和我與她之間的層層糾葛都在那個清冷的夜晚戛然而止。

  我將父親和母親的骨灰埋葬在了一起。

  同時埋葬的還有我的愛情和過去留戀的一切。

  然後我以自己也無法描述的心情,離開了那個曾經愛過,也曾經恨過的地方。

  ……

  臉頰上忽然感觸到一絲涼意,打斷了我迷蒙的回憶。

  我抬起頭來。

  不知道什麼時候,雪終於開始飄落了。像是一群迷路的蝴蝶,翩然伸展開翅膀,飄飛到這個世界的每一個角落。

  又是一年的冬天了,在這個居禹關,我度過了多少個冬天?又看過了多少場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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