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九重鳳闕 | 上頁 下頁
二二九


  母親的臉上隱約地浮現出一絲痛楚和掙扎,仿佛隔了長久歲月的陳年舊傷口,此時又被生生地割裂,然後發現,它疼痛依舊,甚至更深……

  「身在重重深宮之中的她不能夠相信這樣的謠言,她甚至寧願與他一起殉國而死,也不能夠相信她才華橫溢的丈夫是這樣卑微的小人。她堅持著要去親自尋找她的丈夫。在京城一片危機的時候,在四處兵荒馬亂的時候,她的皇兄和母后自然阻止了她的去路……但是有一個人卻暗中幫助她,幫助她離開了京城。就是當年為她畫像的那位大才子。他不僅是一位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才子,而且也是一個見識卓絕高遠的人。他親自帶著人將她護送到了城外,然後,他交給了她一幅畫。就是當年為她繪製的那幅肖像。並且告訴他,他觀察時局,感到京城這一次多半是不能保全,朝中其實已經出現了遷都北上的朝議。他們早已派人暗中將國庫裡面百年積蓄的珍寶和銀兩都秘密運送出京。如果這一次京城能夠保全,他們自然就會迎接我回去,如果無法保全,那麼希望我能夠趁著個時機先逃出去,而複國使用的銀兩都隱藏在那一卷畫軸裡面,由我帶出城去,算是為梁國留下最後一線希望吧。」

  她的語調已經開始迷蒙,分不清楚「她」和「我」的區別。

  伴隨著那幽幽的語調,一種巨大的恐懼從我的心底裡蔓延上來,我不想聽,不想看,可是,所有的話語卻依然一字不漏地進入了我的耳中。

  不用她繼續講述,我已經知道了接下來的故事,已經知道了那個公主是誰,也已經知道了她接下來的命運。

  窗外的天空劃過亮得刺眼的閃電,伴隨著巨大的轟鳴聲,鞭苔著這個塵世。

  在這件熟悉的小屋子裡,母親的臉上浮現出不正常的紅暈,一種從來沒有見過的璀璨笑容從她的嘴角慢慢綻放。

  她緩慢的聲音像是亙古的咒語緊緊地纏繞住我……

  「……其實我也沒有跑多遠,他早已經派人在那裡等待著我了,一切都在他的計算當中……他冒著被他的那個新主子殺頭的危險,為我謊造身份,將我藏匿在府邸裡面,不就是為了這幅藏寶圖嗎?」她的視線慢慢轉入我手中的那幅畫軸上,嘴角揚起淡漠的輕笑,斷斷續續地說道,「如今,我給他了,也免得他再費盡心機……是拿著討好他的新主子,還是自己留著……留著為了再一次的背叛……都隨他了……」

  我的身體在不停地顫抖著,我的心臟狂跳不已,好像是要破胸而出,耳邊響起雷鳴一樣的轟鳴聲,比窗外連綿的驚雷更急促,更劇烈。

  這樣殘酷的現實讓我震驚,讓我窒息一樣的悲哀,讓我猝不及防地潰於一旦。

  我從來沒有想到過,看起來平淡靜默的母親會有這樣的遭遇和驚人的身份。

  我也從來沒有瞭解過,她是以什麼樣的心情,在這個小院子裡面孤獨地居住了二十三年,雖然我與她朝夕相伴,卻從來沒有真正瞭解過她。

  迷茫之中,我甚至連悲哀的感覺都要失去。

  忽然,狂風從我的身後呼嘯著撲進屋子。

  飄搖的燭火掙扎了幾下,就全部熄滅在這急促的風雨裡。

  我滿是驚恐地回頭望去,就看到了父親高大的身影,在我期待了二十三年之後,終於第一次出現在母親的房門外。

  在那閃爍璀璨的白光之下,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看到他的身影前所未有的虛弱,背後的閃電似乎將他深刻的容顏勾畫得出奇的落寞。

  不知道究竟是在什麼時候,我踉蹌著離開了房間。

  隔著濛濛的雨線,我已經模糊的視線隱約看到,母親她用最後的力量轉過頭去,她微薄的衣袖像是一隻冬日的蝴蝶,遮住了自己的面容。

  她自始至終沒有看父親一眼。

  我向來堅強高大的,似乎這個世上沒有什麼能夠壓垮的父親,在母親的床榻之前茫然失措,他仿佛是在對抗著什麼,劇烈地顫抖著。終於,再也支撐不住這崩潰的重量,他跪倒在她的床邊,輕輕把頭依靠在她的肩膀上……

  我回過頭去。

  外面已經下起了暴雨,連綿的雨滴像是傾瀉的箭矢,交織成碩大無比的水之幔帳。地上升騰起層層的水霧,天空變得一片迷蒙。在這漫天漫地的空蒙之中,我已經辨不出自己的位置,尋不到自己的方向,仿佛天地之中只剩餘了這雨聲,這風聲,這雷鳴聲……

  很久之後,我試圖去思考父親在那一夜是怎樣的一種心情。

  對於他來說,這個世上恐怕沒有比天下比霸業更加重要的東西了吧。可是母親呢?我呢?還有妹妹呢?

  當他為了那高遠的目標而把身邊的一切都捨棄的時候,夜闌人靜之時,他可是會有稍許的遲疑?可是會有些微的後悔?

  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我不知道應該用什麼樣的表情來面對父親。

  而那一夜的失態之後,父親已經迅速地完全地恢復了日常的忙碌和冷靜,甚至比以前更加忙碌,更加冷靜。

  我不瞭解他在忙碌些什麼,我只能夠放任自己消沉下去,游走於這個熟悉卻又陌生的院子裡,仔細地思考回憶著母親曾經的種種而日漸沉醉不能自拔。

  秋去冬來,我感受不到身邊季節的輪回,也察覺不到時光的流逝。恍惚之間,仿佛已經完全從這個世界上脫離。

  直到幾個月之後,我才逐漸從這樣的失落之中解脫。

  然後,我帶著母親的骨灰按照父親的安排回了墉州。

  在墉州邊關高聳的城牆之下,我聽聞了父親苦心籌劃了二十多年的一切。

  這樣翻天覆地的陰謀讓我震驚失措,讓我驚恐莫名。

  然後,我的心中浮現起她的身影,浮現起她們的身影。

  父親把多少東西留在京城裡,留在了遼人的手中啊,嫡母,妹妹,還有她……

  我生命之中寶貴的並不多,卻要接二連三地去承受這樣失去的打擊。

  我派人暗中潛入京城,去尋找她的下落,去打探嫡母和妹妹的情況。每一條消息都讓我失望,對於重要的人質,遼人的看守嚴謹得出奇,而對於她,更是連一絲存在的消息都打探不出來,她仿佛就是從這個世界上憑空消失了。

  這樣的消息禁不住讓我的心中升起不祥的預感,仿佛她在一個我所不知道的地方,擁有著我所不瞭解的秘密。

  滄海桑田,聚散離合,世事總是奇妙難言。

  在我自己都講述不清楚的一次機緣之下,我和她竟然意外地重逢了。

  在天下局勢變得更加迷蒙難測的時候,與她的重逢帶給我的是純粹的喜悅。

  就算是知道了她背後的秘密,知道了她其實不是一個簡單的宮妃那樣的身份,也並沒有沖淡這份喜悅分毫。也許,在我的心中,早已經明白,她並不是一個簡單柔弱的女子,不是一隻被困鎖在重重宮牆裡的籠中鳥,不是被養在深深宮闕裡的盆中花。她的眼中有廣闊的世界,她需要的是足夠她飛翔的藍天和大地。

  我和她一起回到了墉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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