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寒煙翠 | 上頁 下頁 |
六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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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何嘗去尼庵?剪了那把頭髮,只為戴上尼帽時不至於鼓鼓囊囊的、惹門口懷疑。及至逃出來,身上是帶了幾個小錢的,買套破爛衣服,到僻靜處換了,臉上再抹些泥巴,便往雲涼寺去,往山門後頭一跪,道要皈依佛門。 你身量瘦小,穿了窮人家男孩子的衣服,頭髮又剪得狗啃似的,看起來就像個流浪兒。寺裡嫌你沒根沒底,並不願意收。你也不多話,只跪在那兒,水米不進,足足一天一夜。 太陽再次攀向中天的時候,門裡終於有個和尚踱出來,攙你道:「小施主。你年紀小小,哪裡知道自己是不是跟佛有緣呢?此事不可胡來,還是先回去罷。」 你搖頭:「師傅。我自個兒剪了頭髮,就是沒地方回去了。佛要是不收我,就讓閻王爺收了我罷。」聲音嘶啞。 病好後,你的嗓子就沒有將養回來,這許久水米沒沾牙,聲音更是受損,聽起來倒真像個男孩子。 和尚大是歎氣,回頭打個手勢,把同伴叫出來,到底攙你進寺裡去了。你膝關節都已經僵硬、雙腿腫得挺厲害,他們給你服了些米湯、又拿草藥替你揉了半晌,你才算緩過來,於是剃頭,因年齡未足,只受了沙彌戒, 從此在寺裡幹幹粗活、學學佛法,看你心性如何,再決定你的去留。 你非常馴服,做菜、打掃、佛堂守夜,樣樣都依著做去,且透著一股子虔誠。間或也有人問你的身世,你只道:「一家人都讓強盜殺了。」旁的再不多說。人家也不疑惑,單覺得你可憐,有意無意倒多疼你三分。 你就這樣居然混過四天,到第四天上,就遇了險。 那時你到後山收拾柴火,拿麻繩捆了,要背到廚房用,還沒捆完呢,就聽「呵」一聲,有個年青和尚站著怔怔看你。 雲涼寺不小,大家各有各的事,很多人你都沒見過,這位和尚看起來也是面生。「陌生人。他覺得我長得太漂亮,所以呆住了?」你想。 這個想法倒不算空中樓閣。雖然在「花深似海」,你曾對自己容貌到了全無自信的地步,但雲涼寺裡裡外外,能長得如你這樣的小沙彌實在鳳毛麟角,那秀骨是粗舊僧袍也掩不去的。所以看你一時看呆的,並不只一兩個,你也不往心裡去,眼觀鼻、鼻觀心,向他稽首行禮,繼續埋頭幹活。 他卻向前一步,激動道:「你!是你啊!」 我?你想。他以為你是誰? 「年前我們見過,你不記得了嗎?」他聲音抖著,「你是女孩子,怎麼到這裡來,還這個打扮?」 你皺起眉,仔細看他,確實沒有印象,不得不問:「你說你在哪裡見過我?」 「就那邊,居士的淨舍……」 你心裡有稿了,那時紫宛在雲涼寺邊養傷,你來見她,這和尚大約是那時見過你罷。 年前的事,才過了這點點時間嗎?人世早已滄海桑田。 「我不記得你。你是不是認錯人了?」你道。 他漲紅臉:「怎麼會!你敢說你是男的?——不,千萬別說。說謊是要下拔舌地獄的。你別說了!「那麼著急,是真的為你著急。 隔了半座山的風,阿蘭若處 梵唱悠悠。 你開得口來,到底沒有說是否,只道:「如果殺生的話,也要下地獄吧?」 「呃?」 「如果你向別人談論這件事哪怕一字,我就死。現在我告訴了你,如果你還是跟別人說,你就是故意犯下了殺生的罪。」你向他笑笑,捆好柴火擔在肩上,轉身離開,歪著身子,走得歪歪扭扭,可是一步步都很篤定,沒有回頭。 那和尚站著,看著你的背影,心裡覺得很堵,同時奇怪,還有喜悅和罪惡,竟不知是因為喜悅了、才產生罪惡感,還是因為罪惡感才覺得喜悅。 他只是站著,無法從這情緒中解脫出來,便舉起柴刀,在手臂上狠狠劃下一刀。 劃一道傷口,念一聲佛陀。很多年後他死在你卷起的風波中,身上仍然有傷,像初見你時劃下的一樣新鮮。 而你就在寺廟裡呆下去了,好像真把前塵忘卻似的,沒人找你,你也不急,吃齋、習經、禮佛、做做粗活,看那花兒開了又謝,你只管穿著粗舊僧衣寧靜過活,像一塊流光溢彩的寶石,投身在山澗裡,為那清氣浸染,漸漸的好似變成了玉。 你已經知道了那年青和尚的法號,叫做真性。自那天談話以來,他總是躲著你,可惜有的時候避無可避。 就像那天,大家洗澡。對修行者來說,「清身」好似「清心」,也是不能隨意輕慢的,按照「百丈清規」, 須得「展浴袱取出浴具于一邊,解上衣,未卸直綴,先脫下面裙裳,以腳布圍,方可系浴群,將裩褲卷摺納袱內。」這麼遮遮擋擋的,你又沒怎麼發育,完全不虞穿幫,像吃飯那樣安然的就與一群和尚一起下浴池了。 忽然「碰」,有誰栽到水裡的聲音。那群人叫:「真性,你怎麼啦?怎麼流鼻血啦?!」 他們是先批入浴的人。你來後,真性就鼻噴鮮血,一頭栽倒在浴池裡。 你向那邊瞥了一眼,神色不動,與其他人一起結束這次洗浴,起身離開。 直到有一個清夜,你照料了佛前的長明燈,提油壺出來,見他在廊下念經,你便走過去。 他的臉「唰」又紅了,起身要避開。你叫住他,問:「你喜歡我嗎?」 那麼直接。 他慌得要咬下舌頭來,支吾著說不出話。 你從容問:「你喜不喜歡枝頭的花、掛在雲邊的月亮、映在水裡的樹影、還有吹過山間的風?」 他怔住。神色還是糊塗的,但已經放鬆下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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