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寒煙翠 | 上頁 下頁 |
五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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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節前後,諸事繁忙,這位葉大人本來已有月餘不曾履足「花深似海」。蘇鐵數年來慣了,知道他總要民間開犁春耕之後才能得些空閒,因此不以為意,不料這一天他忽然前來,進門後諸事不理,單提著你的名字,問蘇鐵能不能將你請來。 蘇鐵看了看他的臉色,一句都沒多問,直接叫依雪去找你。依雪滿肚皮的嘀咕,帶你進書寓時忍不住問了一聲:「喂,你最近沒見葉大人吧?」 你奇了,反問道:「我到哪兒見他?」 這話不假。你自從分院別居以來,不再應媽媽的差事,什麼客人都不見,何況葉締。依雪也是知道的,只能閉上嘴巴不響,但總懷疑你這個小狐狸精是不是不見男人面也能使出什麼壞來,肚子裡頭七上八下,把你帶到葉締面前,呆站了片刻,指望聽你們說什麼話。葉締擺了擺手,她只能退下。蘇鐵早已不在房中。你看見窗屜沉沉的垂著,上頭糊的紙有些舊了,淡淡的雲紋都氤氳到一起,與房中氣味倒是搭調——有一股子不知是茶香還是藥香,蘇鐵的小樓裡,從來都是如此,空氣中暗香凝痕,像是茯苓空吐的絲〔注2〕,仿佛不經意間老樹都會長出苔蘚,仙人在那兒撫著自己的頭頂,草色幽幽,無人可以授長生。〔注3〕 葉締沉默片刻,問你:「如煙姑娘,有人為你上書,你可知道?」 你將目光從窗口移過來,凝視他,一時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麼,想了想之後,還是不明就裡,聽他口氣像拷問,索性先賭氣跪下行了個大禮,道:「大人,小婢身份卑賤,當不得大人稱一聲『姑娘』。什麼上書的事,小婢半分也不曉得。大人請明示。小婢害怕得很!」 葉締果然「明示」。 「你讓人告訴王,你忽然開聲,是新年的祥瑞。你妄想讓王上都注意你嗎?」他問得很沉痛。 你呆呆的看著他,搖搖頭。老天在上,如果有機會的話,你倒確實願意作這件事呢!這又算什麼大逆不道的事,值得他用這種臉色來問罪? 上表的官員確實沒受過你的請托,只是自己聽說有這麼件事,覺得挺好,就寫到了吉祥表裡頭。他跟葉締就是這麼剖白的,但葉締的神情一點都沒有變得輕鬆。 「從前有一件事,王遇見過一個孩子。」他將身子傾向你,聲音很低,裡面有恐懼:「聽說那個孩子雙手緊握成拳,而且是啞巴,但見到王之後,殘疾的雙手忽然張開,而後就消失了。傳聞中她身上有兩句咒語,王幫她解開了鎖住雙手的第一句,還會有人幫她解開鎖住聲音的第二句。如果這個傳說不假,她總有一天會恢復聲音再回來吧。甚至把自己弄到祥瑞的奏表中?」 他的臉離你更近了些,眼神像看一條小毒蛇:「五年前的事,以為沒人記得了嗎?正道直臣還在,王的左右還有人守護。看到那份上表時,我想起來了。當年那個消失的孩子是你嗎?妖孽!當年我一聽這事就覺得不對勁。你在年節裡忽然開口,是遇到了什麼事?是什麼解開了你的禁錮,你要對王做什麼?發生這麼不可思議的事,不會全無緣由的。你身上背著什麼怨氣或者貪欲,要向王討嗎?」 你凝視這雙逼在你面前的眼睛,凝視它的恐懼和無情。明白了,這個靈魂對一切威脅國家的事物都覺得恐懼,為此可以變得比誰都無情。你應該早知道的,他就是這樣子的人。 可為什麼你的喉頭這樣疼痛?一直痛到嘴唇。只是這樣短短一段路的痛楚,不可以用「早知道」來消解,不可以用任何理智來壓抑。它比愛情去得更深。 「妖孽出世,是國家大亂的預兆,必須儘早除去。我應該殺了你!」他的表情竟然比你還痛苦,起身取下牆上掛著的寶劍,「錚」抽出來,筆直刺向你的脖子。 本朝尚武,各色人家的起居處都喜歡掛柄寶劍,謂是能旺家、祛邪。這種劍多半是裝飾性的,鋼口不是很好,但要刺死一個孩子,總還綽綽有餘。〔注4〕葉締這麼毅然決然、拔劍向你,你駭住了,腦中風馳電掣轉過無數念頭,腳卻像釘在地上似的動也不能動。 ——他是試探我嗎?……不,他覺得我太妖異了,是真的想除掉我,不敢讓社稷冒險。 ——趕緊轉身逃罷?……不,他步子比我大,會從背後追上我,殺了我。 ——快快躲到床後去,讓木板擋著他的劍……不一定奏效。他雖是文官,但為了國家,每每聞雞起舞、強身健體,儼然也是個「練過的」男人,床板什麼的未必就能攔著他。再說,即使靠這個法子保住脖子,也未必能護住身子,萬一手腳被砍成重傷,日後就不好媚惑人,等於把一生斷送。 ——那末嚎啕大哭,梨花帶雨,求他憐憫?……不不不,妖孽面對斬妖劍時難免會哭的,但是英雄為了證明自己的英雄氣慨,說不定一劍下去還要斬得更狠一點兒呢! ——面不改色,微笑著同他說明他的行為有多荒唐?……唉呀,這種大智大勇的事情不是一般小孩子做得出來,他一發要以為見到妖怪了。 心念電轉間,他的劍已經近了你的咽喉,你還是什麼法子也沒想出來。 雙腿本能的向主人尖叫:「跑!快跑!」腦袋已經「嗡嗡」發麻,靈台中有一點什麼聲音卻堅決的叫你留在原地,絕不可動彈分毫。 葉締劍尖抵住你的喉頭,停住了,目光很痛苦,難道下不了手? 你猛然醒悟:他這樣正直的人,不管下了多大的決心殺你,在你未發一言為自己辯解的時候,仍然下不了手! 你想狂笑。這算什麼呢?明明是,你的任何辯解,他都不會採信。可是你不辯解,他又會覺得不安? 你身段放軟,慢慢俯下去。葉締劍尖絲毫不敢離開你的喉頭,也跟著向下。他的眼神很是警惕:「妖孽,你想說什麼?」 「我不知道……」你含住眼淚,「我在這裡做丫頭,很努力的學東西,雖然覺得很辛苦,可是大概太笨了,很多事情還是不知道。但是,大人您這麼聰明、有學問,您說我該死,那我一定該死了。」 是不是應該補上一句「請您下手吧」?你想了想,還是不冒這個險了。萬一表演得太過火,叫他心一狠應聲「好吧!」那可怎麼辦? 他開始心浮氣躁:「你在說什麼?你自己的事,也不知道嗎?盈達湖邊遇見什麼事開始說話、五年前是不是見過王,這個你都想說不知道?你這是狡辯!」 「對啊,我就是狡辯,不然還能怎樣?」你心裡冷笑,臉上卻愈發的楚楚可憐:「大人……湖邊,小婢絆了一跤,忽然就會說話了,自己也覺得奇怪。有的人說,有的傻子傻了幾年後突然不傻了,可能是腦子裡的血塊被衝開,大概就是小婢這種情況吧?但我自己也不明白,什麼事都像雲裡霧裡似的。幾年前的事,也記不得許多,就好像一直在要飯、要飯……後來不知怎麼到了這個地方,見了媽媽,不知怎麼就再也離不開了。然後就要很努力的學東西,不然會被打。然後……現在就會說話了,但腦子裡還是稀裡糊塗的,會寫字、會背書,可比起別人來總像缺了點什麼。有人喜歡我、有人不喜歡,我不知道為什麼。可是我知道,蘇先生是很好很好的人。大人您是蘇先生喜歡的人,所以,您一定也是很好很好的人吧。您如果說我該死,那我一定是真的長壞了。」 葉締的劍尖開始發抖。「快啊,快啊!既然發了抖,就好放下來了!不然萬一不小心割傷了我怎麼辦?」你心裡在叫。 他閉了閉眼睛,下定決心:「你還有什麼要說的話?」聲音兇狠。 不、不會吧?這樣都不行嗎?話都說到這份上了,還是不捨得放過你?他心目中的社稷到底是怎樣脆弱的存在啊,非得殺掉你才能安全?你的心底開始尖叫:「——小郡爺!」你忍不住想叫這個名字。塵世間,你忽然覺得只有他這個人,是你可以求救的。小郡爺,他怎麼還不來?他為什麼還不出現,像從前一樣,搭救你,這一次是你真的需要人搭救的時候! 沒有人來。沒有任何人。 「你還有什麼要說的話?」葉締又問了一遍。聲音有點不穩定。如果你再不說話,他可能不會給你更多時間了。 他對自己沒有信心,所以想快點殺掉你,把這件事情解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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