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寒煙翠 | 上頁 下頁
四九


  邱家前段時間沒跟王搞好關係,就被敲打了一番,家中子弟幾乎被排擠出大學士的班子,嚇得他們趕緊夾起尾巴、小心悔過、老實做人,一段時間下來後,收效甚佳,雖然前頭被人揪出尾巴的子弟還是退了學士職,但家裡大房嫡系「行」字輩的邱衍再列八大學士;年前邱家與南郡王府的結親,王也允了。新春裡兩家的聯姻大禮,王太子親自出席,且代表宮裡贈給兩位新人許多賀禮,這雖大半是看在南郡王的面上,但邱家畢竟受了榮耀,姿態裡更表現出「受王大恩,誠恐誠惶,願肝腦塗地以報」的意思。這種態度體現在邱衍的身上,就是他變得勤快了。

  邱家身為武虎二閥之一,在翰林院中主要負責軍務奏章,但軍隊裡頭紀律嚴明,就算有什麼事,邱、關、北郡王三家,都心照不宣的「內部處置」了,除非三家內訌、或者有大戰事發生,否則還真沒什麼軍機奏摺會呈到御前,他們子弟這學士混的就比較清閒。如今,邱家既然要擺姿態,邱衍當然要乖一點。盯准了年節時奏表數量猛增,他主動請纓,要求負責審閱京城一帶的吉祥奏表。這本來是文閥勢力壟斷的活兒,但馬、宋這兩家文閥一商量:吉祥表沒什麼技術含量,有初審學士們審過文字之後,所謂的終審隨便找誰看看都行,即使是武閥出身的邱衍,應該也能勝任愉快,何況他們自己的人手確實比較緊張:秋來收成不佳,奸商吳三爺的鬧騰雪上加霜,雖端了他一個、暫解京城的糧荒,整個京畿地區吃飯形勢依然緊張,有關此事的奏摺自然雪片也似的飛來,馬家急著找法子度難關、葉締力主趁機整頓吏治、宋家長輩態度曖昧,草根文人們只管看風使舵、並沒個准主意——文閥集團裡正在焦頭爛額,自然也懶得把事事都抓在手裡。邱衍由此得到了終審京城一帶吉祥奏表的權力。

  他打開前面所述那封特別的奏表之後,幾乎要「哼哼」的笑起來。

  真奇怪,這份東西裡面除了那些空話套話外,統共只說了一件事:有個孩子在除夕時開口說了話,聽說這是神仙的幫忙。所謂啞巴孩子,自然指你了,而邱家七爺邱衍,莫非是在飲酒應酬時知道了你,還產生了一些微妙的情誼?否則怎麼笑得這麼愉快!

  他很悠然的把初審學士標著「好」的籤子扯下來,丟到一邊,嘴裡不出聲的給自己哼著調子,很快將這本子擬為陳詞濫調、聊表吉慶、並無新意的中下之本,排在他手頭一大摞奏摺的中下方——如果王要在這一類中抽幾本看的話,那是最不容易被抽中的部位。

  時辰快到了,他讓侍從捧起今天審完的奏表,往「呈奏車」走。這是一隻高約四尺、長有尺半、寬計九寸、內設複格、外飾護板的書架類物件;以八寶嵌刻出饕餮與蕉葉紋、示其慈悲威嚴;下有滑輪,可以方便推動。每日晨昏兩次,翰林院將審完的摺子放到這裡,以車上自帶的滑板固定、並做好分類標記,再將整個車子推入特製宮車中。宮車裡常年放著一隻精鋼箱,呈奏車推進去之後,落了鎖,旁人不得開啟,須是筆直送入宮裡,進了禦書房,值事太監開了鎖,將它推到禦案邊,伺候御覽。翰林院擬的批復辦法,都是墨筆,禦案上卻擺著朱砂,王將這整車的本子,以朱筆或加批註、或只是打個勾,發還下去,這叫「請過朱批」,就可以照著辦了。倘若王上的朱筆不點,憑你奏文喊得多麼火燒眉毛、墨筆擬得多麼天花亂墜,都是枉然。

  這邱衍搖搖擺擺,與侍從行至呈奏車邊,負責審議諸行省應時奏表的宋二老爺也正悠悠然過來。兩人目光相接,交換了個隱秘的眼色。宋二老爺很客氣的讓邱衍先請。邱衍推謝一番,叫侍從先放下了本子,滑板一夾、宋二老爺的本子再一壓,邱衍這一摞東西到了角落裡,就更不醒目了。

  其他人的摺子也陸續批完,時辰到,大鎖落上,車子碌碌行入宮中,穿過高大威嚴的順義門、沉穩含蓄的永甯門、秀雅端莊的瓊華門,在禦書房前的院子裡停下,通報了,兩個掌書太監上來,將它引至側門,開宮車門、開箱鎖,將呈奏車推出來,提溜著進了禦書房。王已經在那裡了,幾十年歡娛的生活在他的眼角留下了痕跡,但他的身板還是健壯得很,意志也還是堅強,有的人也許會暗暗抱怨他剛愎自用,是的,但既然他的智慧和權威一直沒得到挑戰,他就繼續這麼剛愎自用下去,時而沉默冷酷、時而縱情咆哮。總體來說,他的固執和壞脾氣都一樣出名,這名聲甚至不僅僅局限在他的小小藩國之內。

  今天他坐在書桌邊,脾氣好像比以往更壞,滿臉寫著不耐煩,手裡拿了一枝筆,也不寫,單把沉香木的筆管在桌邊敲著,發出些單調沉悶的聲音。

  呈奏車推進書房了,王「嗯哼」一聲,站起來,做個怪相:「什麼,已經巳末兩刻了嗎、還是三刻?」架子上的水晶大滴漏忠實指示著時刻,但王沒有回頭去看。掌書太監垂著手,恭恭敬敬站在一邊,也沒有回答。王的很多問題,是不需要按字面去回答的。

  他把筆一丟,邊順手撈起一柄天然木雕嵌玉雙頭如意,搔著脖頸,往呈奏車走去,隨便揀起最上頭的一個本子,抖開了,瞄幾眼:「哼哼,沒飯吃。沒飯吃去年種糧食的時候幹嘛去了?文官自己失職。叫他們自己想辦法,想出的辦法不奏效,扣他們的俸祿,再不夠,燉了他們的肉去賑災去。我養這一班人是幹嘛的?」

  掌書太監還是沒有說話。王不希望禦書房的下人們干預政事,於是他們就又聾、又啞,呆立著不動,仿佛某種動物。

  王抓著手裡那份奏摺沒有放,回到書案邊一屁股坐下,兩個太監立刻動起來,把呈奏車推到他身邊,停下。王已經捋過筆,到早已磨好的朱墨中舔飽了,將翰林院試擬的處理意見稿拖到面前,草草批個「可」字,丟到一邊。太監捧起來,小心摺好,放進專門的大盒子裡,讓它與所有已批好回復的本子呆在一道,王又已經批好了另一本。

  「照你們的意見辦吧。要是出了事,我撤你們的職。我養你們是幹什麼的?」他嘴裡一直這樣嘟囔著。

  王在做文案工作時,總是有點不耐煩,所以有些不雅的小動作和嘟囔,也是常態。但今天,不知為什麼,他顯得格外焦躁。

  滿滿的本子,其實並不一定要在上午處理完的。他完全可以把它們留到下午、或者晚飯以後,就像以前一直做的那樣。如果是特別疑難、或者特別無關緊要的本子,他甚至可以把它們扣上幾天,也沒什麼大不了。

  今天,他似乎特別不願意把事情拖下去。就像是他急著去辦什麼大事,而在那之前,必須把所有瑣碎煩人的小事都完成了,省得給後面造成負擔。

  蘸了朱墨的筆不斷飛舞,有時在翰林院的意見上批個「可」字,有時直接在下臣的摺子上批個「准」字。後一種情況時,掌書太監就要把翰林院的意見稿撕掉。王的速度那麼快,他們都配合不上了,批好的本子高高在案頭堆起來。

  終於輪到了報吉祥的那堆奏表,王的鼻尖好笑的擰起來:「哦,這不是我們的甜點嗎?」不知高興還是鄙夷。他拿起前頭的兩本翻了翻:「鳳鳥、瑞芽……胡扯,鳳鳥要是能跑到窮山溝裡,怎麼從來沒飛到我的窗臺上?」對這種源遠流長的小把戲,他或許是看得透了、懶得花力氣追究,招招手,叫太監把翰林院給這批東西出的意見全抽出來、釘在一起,他總批了一個大字:「可」,忽然偏偏頭:「這個樂聲,是不是王妃那邊開宴了?」

  太監們回答不出來。王的鼻孔裡氣咻咻噴出一口:「沒用的奴才。」不知在罵誰。

  心情顯然非常不好,他把翰林院意見拿回來重新翻了一遍,不過是獎賞,吉慶時上祥瑞表湊趣會換得賞賜已成了慣例了,區別只在賞的輕重而已。王皺皺眉,忽而倒笑了,提筆把「可」抹去,改批為:「如何賞,交禮部議。如有摺子內容過於荒謬者,當加申斥,以誡奸滑言風。」

  「都想要錢。賞?賞也沒那麼容易!」王得意的笑笑,看看窗外,還是皺起眉頭,無聊的往那些已經批好的奏摺裡瞄一眼,隨便拎起來一份重看,是葉締要求整頓吏治的摺子,整整齊齊提了九條辦法,而翰林院的意見不知是誰擬的,比較謹慎,只建議暫時推行三條辦法,推行的具體方式且有待翰林學士商榷。王本來是批了個「可」,這時想想,又加批一條辦法准其推行,推行方式移交禮部及吏部合議。

  「交給你們學士?商榷個鳥!有辦法還不早提出來……有些人的骨頭是要收一收了……」王自言自語著,又看了看窗外,低下頭,目光在所有本子上掃來掃去,沒有決定是不是還要拿一本看看,如果拿的話,又該拿哪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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