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寒煙翠 | 上頁 下頁
三〇


  傍晚時分,小郡爺離去,如煙回到蘇鐵的小樓。

  田菁已出門應條子去了,紋月該是跟她一起去的,卻又悄悄回來了。她明著說主子命她回來繼續照顧蘇鐵,不過在蘇鐵的院兒待了不多會兒就偷偷往繁縷當年的院子去了。那院子不是閒置的,早指給了新的姑娘。再加上紋月也不是個手腳多伶俐的丫頭,轉眼就被揪了出來,說她在人家院子角落裡點香燒紙,招晦氣呢!

  這個時候,葉締終於來了。

  嘉蘭專門派人在官衙門口等著送信。領命去送信的有意裝著害怕的樣子,只在門口遠遠等著,倒像是故意拖延時辰。葉締一向勤勉,不到日斜西山是不會歇息的,等他得知消息趕到時,天色已晚了。待他進了院子,蘇鐵的病體已緩和了些,人依然是昏昏沉沉的。葉締還是放心不下,道:「左右已這麼晚了,我就在這兒歇了。」

  蘇鐵默默不語。

  ——郎君啊,我不敢求您留下來,更不捨得讓您陪著一個病身子,但你若真的留下,我就算再多病痛也願意。

  這場景可不是恰巧,不是偶然。即使郎有情妾有意,也不見得有這等機遇。這要歸功於嘉蘭,但她這次可不是平白出手幫蘇鐵促成這感人的場景。

  那麼,有意延遲送信的時辰,讓葉締見天色已晚索性在蘇鐵房中歇息一宿,嘉蘭這樣做的目的何在?

  如煙笑了笑,自然是心知肚明。只歎這是好一步險棋!而她應該抓緊這機會表現一下,才不枉嘉蘭的心思。

  葉締決定留下來之後,蘇鐵便向嘉蘭暗示她可以回去歇息了。嘉蘭當然無意再留,起身告辭。

  恰恰這當兒,紋月正好被揪出來。依雪本就納悶紋月怎麼一轉身就不見了,正要出門去打聽,就聽見外面鬧得沸反盈天,唬得折身跑回來,正猶豫要不要回稟先生知道,嘉蘭出門來。問明原委之後,嘉蘭微微一笑,回身就告訴了蘇鐵。

  蘇鐵憐紋月對主子的一片癡心,眉間流露不忍之色。葉締一來不明白這件事情的來歷糾葛,二來也不願介入女人間的爭吵,只是坐著喝茶,也不言語。嘉蘭貼著蘇鐵的耳朵道:「行了,不過是些小事。我去問問便是了。」蘇鐵聲音極低,道:「你好生勸勸她,何必燒什麼東西?只要心裡想著,這一縷心香,就比一切香燭紙頭都好。」

  嘉蘭將她的手輕輕一握,道:「放心吧。」說完起身出去。剛出院門便揚起聲來,也不評判是非,只道:「如今院裡病倒了兩個,人仰馬翻的,我道為什麼事又吵起來呢?真真的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回頭媽媽真動了氣,把所有人都掃上一鞭子,你們才能安生!從前也不是沒有過。」那新住進院子的姑娘氣得哽咽道:「怪我嗎?她欺人太甚,燒紙燒到我鼻子下面來了,我……」

  「我說這也是個豬油蒙了心的小呆蹄子!若是我有個三長兩短,身後能有這麼個傻孩子牽念著,我倒偷著高興呢。」嘉蘭笑著,將這姑娘一牽,「都是苦命人,你根腳還未穩,快別在亂事兒上添亂了,當心結了怨,你多長對臂膀都應付不過來呢。若是害我沒心思練戲,我也不饒你。」說著,又暗暗許那姑娘些甜頭,叫她別再吵了。

  嘉蘭就這麼連哄帶嚇的,將那姑娘降住了。待采霓聞訊趕過來的時候,她也不再鬧了,反而替紋月遮掩,嘉蘭也跟著求情。采霓如此精明,有什麼看不出來的,當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權當沒發生過,叮囑幾句就走了。嘉蘭心裡也可憐紋月,將蘇鐵的意思轉給她:「你心裡能想著前頭的姑娘,比燒香還強。哪怕只是供碗水、供瓶花,她也必定歡喜。快別再燒這燒那的了。」

  紋月抽泣著道:「今兒是逢七的日子,姑娘的魂靈兒回來,手裡沒錢可怎麼好?先生你說,再怎麼著都得給她些錢用啊!其他的再好看又能抵什麼?」

  嘉蘭一時怔在那裡。聽風中,琵琶聲也停了,也許紫宛終是住了手,服侍李鬥去了。

  大夫給李鬥摸了脈,到外間寫方子,紫宛也到外間陪著。李鬥躺在床上,向書童招了招手,道:「磨墨,拿紙來。」

  桌上墨盒原是現成的,裡頭蓄的墨還未幹,書童略調弄兩下便可著墨。李鬥接過來,半倚著床欄,一揮而就。書童拿眼瞥著,略認得幾句:「岫雲寂寞出,青山相對老……」一邊看著,心裡卻暗暗叫苦道:爺定是又在作詩詞呢!都這麼模樣了還不好好歇著,再累著了可如何是好?

  書童是不敢勸的,瞅個空子悄悄出去找紫宛。紫宛進得房來,李鬥已經寫完,卻將那紙團一揉,丟進火爐子裡。紫宛看了一眼,服侍他躺下,也不說話。李鬥自嘲道:「韻都錯了,還是燒掉算了。」紫宛應聲道:「等病好了,再寫多少不成?」言畢,轉身經過火爐子出門去時,眼睛一掃,見有一角還沒燒完的,字跡依稀可見:「……已縛手,對畫牢。李鬥的斷句是熒某原創,敝帚自珍,轉用請注明出處,多謝。」單這一句便觸動了心事,紫宛頓時怔住,再要看時,火舌卷處,已全是灰燼了。

  紫宛抬腳出門,拿琵琶繼續練曲。她不曾陪著李鬥,卻並不肯走遠,只在門旁尋個椅子坐了。直彈到蘇鐵這邊服完了藥,葉締已至,她才回到自己房前,看了看李鬥,見他已服完藥安穩地睡了,輕輕道:「這才是真的沒我的事了。」說完抱著琵琶,往練功房走去。

  嘉蘭向蘇鐵說了方才的情形,讓她別再操心紋月,又簡單交代了幾句便離開了。葉締已準備歇息,蘇鐵怕病氣染人,只讓依雪伺候他在外間睡下。依雪給他弄好了床鋪,忽聽門外嘩啦一響,是瓷器摔碎的聲音。依雪疾步出來,見如煙跌在地上,將個小瓷碗摔得粉碎。她火上心頭,氣衝衝地開始責駡。如煙默然跪坐在地上,手掌靜靜壓著碎瓷片,也不動彈——如煙知道依雪會罵她,這正是她要的。

  他現在應該已經聽見了吧?正要出來相見嗎?一步一步,似曾相識。

  還記得嗎?還記得嗎?……人的記憶有多長,能不能長過一次輪回?

  那時候他還那麼年少。大概因為書讀得太多,神情已是嚴肅的,但眉梢還未壓上風霜,那樣清秀,連嚴肅都成了少年的惆悵。

  也是這樣一聲碎裂,責駡聲響起,命運齒輪軋軋運轉,在被淹沒的時光裡,一個出身高貴的男子聞聲從屋裡出來,見到個卑賤如泥的小丫頭,跪坐地上,低頭不語。

  那時她不語,只因為膽怯,但依然不失純真的期待。她雖然笨了點兒,可眼前的道路還不至於盡是絕望。而此刻,如煙不語,只因為太過疼痛。只因為沉默等待的時機還未到來,這傷痕累累的喉頭暫時還不必開言。

  ——然而在他的眼睛裡,她仍舊是清澈如水,溫順可憐。

  皮相是多麼重要的東西。世上人口口聲聲說「愛」,有幾個人能拋開對方的皮相,露出心底的污穢,再潛進這層污穢,挖出內裡的潔白,憐憫它、愛它、寬恕它、守著它,一生不離不棄。

  在葉締眼中,如煙只是仿若當年的她,楚楚可憐地跪坐於地,那樣溫柔美麗,只是太像了,以至於他像被一根長釘子從顱至踵釘實在地。

  如煙適時抬起手,瓷片不出預料地在掌心劃出不規則的傷口,汩汩流血。

  葉締當然不會坐視不管,俯身為她包紮。如煙不敢去一個人睡覺,他也理所當然地抱著她睡。

  他這個人,若說是保護一個女孩兒,那就是乾乾淨淨的,不會有任何冒犯的舉動,不會有一絲邪念。這樣正氣凜然的溫柔懷抱呵……哪個女孩兒都會忍不住沉溺其中吧。

  同樣是這個懷抱,曾經有過怎樣殘忍的背叛與謀殺……儘管她暫時無法向他追討,但是她知道,早晚是要還的。

  她沒有得到憐憫,於是她絕不憐憫;她沒什麼值得寬恕,於是她絕不寬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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