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寒煙翠 | 上頁 下頁
一一


  什麼?什麼到了嗎?那首兒歌是怎麼唱的?

  「老狼,老狼,幾更天?」

  「初更天。」

  「老狼,老狼,天亮了沒?」

  「沒有,別急,夜還很長……很長呢。」

  如煙回去時,法明峰上酒筵正酣,紫宛抱了琵琶,清醇的嗓音唱道:「逝者如斯夫,人說道難得糊塗。誰不曾豆蔻梢頭二月初,算沒個一斛珠,買韶華解鞍稍駐。」李鬥不覺大醉,攜壺踉蹌出席,到山口敞開衣襟吹風,見如煙回來了,指著大笑道:「一枝花兒赴瑤池回來,一枝花兒不見了。一枝花兒睡不著覺,一枝花兒不如醉了。」

  如煙不是很明白他什麼意思,只有垂眸福了一福。李鬥便不再笑,看著她,吐出三個字道:「太累了。」

  如煙抬起眼睛,凝視他,並不搖頭,也不點頭。李鬥錯開目光去,仰天倒向山石上,大張眼睛凝望著星空。隨從上前道:「爺醉了,小的扶您回去歇息吧?」

  回去,各自都要回去。如煙向房中管事的簡單交代了,卸下簪環去休息,頭剛放下,猛然想起一事,睜圓了眼睛。

  貼虹。

  一枝花兒不見了。

  貼虹!

  貼虹,貼虹,貼虹。嘴唇描繪這兩個字,雙手用力地比畫這個名字,把她的名字寫在地上,如煙到處找、到處問,並沒有找到她。

  筵席上,吳三爺也不見了。

  然而人們並不說話,依然是管弦,依然是糕點、菊葉,依然重陽。在這個熱鬧的世界裡,一個小女孩兒悄悄默默地消失了,沒有人在乎。角落裡的廚娘正忙著罵一個粉頭:「……他還沒鬆口哩,你將這金器偷拿回來做什麼?吵出來怕捶不死你。」「他那邊總能想法子抹平?我這個月該的份例還沒掙上,怕打呀,大娘!總歸你想想法子幫我把這東西拿出去賣了,換錢回來叫我應付過這一關,謝謝大娘!」粉頭哀哀道,「今晚我去頭筵旁邊挨著轉轉,說不定能見著個貴客的面,見我可憐,就賞一錠白的也未可知?」「呸!叫媽見你這副模樣的挨在頭筵旁邊,打出你的白兒黃兒來也未可知!」廚娘啐了她一口,將她手中那一小包東西接過來收在袖中,回頭見如煙,嚇一跳,「你幹什麼?找人?貼虹……她自然會回來的。」那麼賊眉鼠眼的笑。是,當然會回來。但是回來的,是變成什麼樣子的身體?

  月亮正藍。媽媽在樓廊的影子裡,眼眸中汪著點兒光。如煙蓬著頭在光和影子中奔走,胸膛像要炸開來。有什麼法子吧?一定會有什麼法子吧?!鮮血怎麼可以一流再流,流過這一世,這一世又有什麼意義!

  而亭上田菁的歌聲柔膩似黃梅天氣:「鳳凰於飛,人說道前生註定事,莫錯過姻緣,休提那芙蓉如面柳如眉,縱是個醜奴兒,也該得百步相隨。」本節與上節中所有酒令句子均為熒某自行組織。除原創外,不少是改編,或直接引用某古詩詞,因用得實在太多,難以一一加注,請各位看官明鑒。

  七、豈不懷歸

  繡錦當年未展顏,眉自淹淹,愁自漣漣。琵琶翠盞送流年,不是癡癲,不伴卿眠。

  那一晚,眾人回到「花深似海」時,都很累了,如煙也躺上床去,閉著眼睛,胸口均勻起伏,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門外一響,她的眼睛就靜靜張了開來,烏黑的眼珠子,像只沉靜的貓。

  兩個粗壯僕婦抱著一件斗篷回來,斗篷裡伸出一雙赤裸的孩子的足。是貼虹。

  她們把貼虹丟進浴桶裡。熱水放好了。如煙蹲在旁邊,看她像個嬰兒一樣蜷在裡面,雙手雙膝都緊緊地簇在胸前。

  如煙伸手去碰她的肩,她抖了一下,把自己縮得更緊。如煙掬著水,慢慢為她搓洗。貼虹抖著抖著,終於「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光著身子濕淋淋抱住如煙,痛哭不已:

  「我求過他的。」

  反反復複,抽噎著,就這麼一句話。

  我求過他的。是。求過他。

  如煙輕輕拍撫著貼虹的背,點頭。

  猩紅的血腥彌漫開來,往事如煙。她現在知道自己是多麼沒用。白玩那麼多噱頭,自以為高人一等,到頭來,一個小小的孩子也保護不了。日子像流水般地過去又有什麼不同?他們是刀俎,她與她仍然是魚肉……魚肉中的魚肉。

  太陽爬上山頂,如果還是鄉村,人們已經在地裡幹了好一會兒活了,可對於「花深似海」來說,這時還是淩晨。花兒都聚在夜裡開放,時間為之癲狂,明亮的世界好夢正酣。

  除了如煙。

  她早早兒起了床,收拾好,順著石階走上園裡的假山頂,握住她的兵器,很耐心地等候一個人。

  這個人總要起床的。如果走過這邊,如煙就能看見。

  媽媽果然嫋嫋走來。

  她眉宇間總是帶點兒倦怠、帶點兒嘲笑的樣子,年輕時也曾經很熱烈地生活過吧,把生命燒成一蓬野火,然而終於所有的奢望都消滅,手中的生活不過是睡眠不足的灰暗,於是腳步也變得懶了,仿佛一陣風就可以吹倒,只為了要留著這雙眼睛多嘲笑點世事的緣故,身體總也不肯倒下去,隨隨便便,也就熬過了風霜。

  她走向縷思院時,聽見了簫聲。

  有一種聲音是可以直達心底的,將一切甜蜜與悲哀都勾引出來,你閉上眼睛,變成一個水泡,飄搖啊飄搖,追逐的東西永遠抓不住,直到炸裂,看那水面的光!歎息吧,這不過是神的一個玩笑。

  媽媽一直走到假山底,仰頭,看如煙著一襲青白的衣裙,柔軟黑髮全放下來,掩著晶瑩剔透一張小臉,帶著淡得不能再淡的冷漠與微笑,在陽光和晨風中,那容顏叫人無端想要頂禮膜拜。

  有一瞬間,媽媽仿佛並沒有認出如煙,只是沉浸在某種思緒裡。

  石榴紅的嫩唇離開簫孔。如煙放開她的武器。這是她目前捍衛自己的唯一工具,不要小看了樂器。

  媽媽慢慢地說:「哦,你學會了吹簫啊?」

  老夏急不可耐地上前:「你收拾收拾!跟貼虹一起去吳三爺那裡……」

  媽媽豎起一隻手掌止住了他的話。

  她目光緊鎖著如煙的眼睛,安靜地問:「你怎麼說?」

  如煙只是把那支簫從容地插回懷中,坐著一動不動,低著頭,收攏雙膝,腳尖斜向後點在地上。這個坐姿很優美,也很辛苦,但她的臉上卻看不見任何辛苦。

  媽媽看了她片刻,滿意地點點頭,道:「我給你爭取一個大點兒的價碼吧。」扭頭招呼老夏,「跟吳三爺說,他開的價只夠那種檔次的貨色,叫他下好決心再來吧。這次只把貼虹送過去好了。」

  老夏點頭,沖如煙咧開嘴笑笑,跟在媽媽後面走開。

  如煙留在假山上紋絲不動。貼虹從她的房中傳出一聲悶吼:「我不要——」但這短促的吼聲很快消失了,像只小蟲子悶死在蜘蛛的網裡。

  如煙表情沒有任何變化。有時候,她也只顧得上……她自己了。

  香魂院有腳步聲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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