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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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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此刻,當她親眼看到薛采在姬府中的景象時,卻又覺得自己錯了。因為,呈現在眼前的一切都是如此淒涼,住在這裡,怎麼會快樂呢? 崔管家跟在身後道:「自從薛接手此地,就把下人們全都解散了,只留下我和一個做飯的廚娘。我平日裡只是幫忙做些日常的清理,其他事情是插不上手的。」 薑沉魚凝望著書房窗紙上那個伏案看書的人影,低聲問道:「他一直是這麼一個人嗎?」 「薛相性格比較孤僻,每日裡,只有他的下屬們前來例行議事,鮮少有人拜訪。而且……」崔管家說到這裡,歎了口氣,不知是傷感還是其他,「他不怎麼信任別人,沒有他的傳喚,我們都不得擅自進入他的房間。」 薑沉魚的心,越發沉重了幾分,她揮揮手,示意崔氏退下,然後獨自上前推開了書房房門。 正如窗紙上看出來的,薛采正在看書,聽聞聲響,也不抬頭,依舊埋首書籍之中。 他既然不招呼她,她也就不開口,先在書房裡踱了一圈。書房同她上次來看的,幾乎沒有任何變化,看樣子,薛采也在刻意地保持原狀。掛在牆上的弓,也沒有被摘走,薛采還沒有準備好麼? 薑沉魚默默地觀察了一段時間後,踱到了書桌旁,探頭一看,薛采正在看的書是《六祖壇經》,便緩緩背誦了其中一段:「心平何勞持戒?行直何用修禪?恩則親養父母,義則上下相憐。讓則尊卑和睦,忍則眾惡無喧。若能鑽木出火,淤泥定生紅蓮。苦口確是良藥,逆耳必是忠言……」 果不其然的,背到這裡,薛采發出一聲嗤笑,目光卻依舊膠凝在書內,不肯看她。 薑沉魚索性伸出手壓住了那本書,道:「你見我來此,所以故意看這本書暗諷我麼?有什麼話為何不當我面直言?」 「我與太后沒什麼好說的。」薛采從她手裡抽出書,轉向另一邊繼續看。 「虧你還是璧國的丞相,當知亂喊這類稱謂,可是要砍頭的。」 「那就砍吧。」薛采十分地不以為然,「反正兩年前我的頭就該砍的了。」 「薛采!」薑沉魚一把奪過他手中的書,怒道,「看著我!」 薛采抬起眼睛,半耷拉著眼皮睨她:「太后有何吩咐?」 「不許這麼陰陽怪氣地跟我說話。」眼見薛采又要嗤笑,薑沉魚也不知從哪兒來的想法,身體先意識地伸過手去揪住了他的耳朵。 薛采恐怕一輩子都沒被人這樣對侍過,頓時怔了。 而薑沉魚這才意識到自己究竟做了怎佯失態的事情,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薛采的耳朵,僵在了原地。 兩人大眼瞪小眼彼此無聲地看了一會兒。 最後還是薑沉魚先自清醒,慌忙把手收回來,尷尬地藏到背後,咳嗽幾聲道:「總之,我是特地來看你的,你……不許擺著一副門神臉給我看。」 薛采靜靜地看著她,眼瞳深黑,仿佛是毫無表情,又仿佛是因為有太多表情所以反而解讀不出來。 薑沉魚的心,忽然間就軟了,放柔聲音道:「薛采,你一向明理,那麼,今日我便來跟你說理。如果你能說服我,我就聽你的話,但如果我說服了你,你就得聽我的,乖乖給我重新回來上朝。你……同意嗎?」 薛采定定地看了她半天,將目光轉開。以薑沉魚對他的瞭解,知道他這樣就算是同意了。於是她深吸口氣,正色道:「那麼我先說。薛采,我不願意稱帝,原因有三。第一,女子為帝,于國而言足禍。雖然現世已經有了一位女帝—程國的頤殊,但是,大家是怎麼說她的、怎麼看她的,我們都很清楚。我薑沉魚沒有這個勇氣,敢去挑戰數千年來的禮法傳統。」 薛采沒有任何反應。 薑沉魚又道:「第二,如果我稱了皇帝,你讓新野以後用什麼樣的身份繼承圖璧呢?我若為帝,江山必改,從此皇族姓姜不姓李,那麼按照律法,除非有人半途奪權,否則下一位君王也會姓薑。我不能讓薑家走到這一地步,背負起篡權改國的罪名。就算我能一時用鐵腕控制時局,但百年後,史書會如何寫我?如何寫薑氏?又如何寫新野?這對他,實在是太殘忍了。薛采,這麼多年來,因為繼位這一事由而被毀掉的孩子還不夠多嗎?昭尹如果沒有被送進宮,他不會性格扭曲,公子和曦禾也不用分離;頤非如果沒有早年亡母,就不會陰陽怪氣,瘋瘋癲癲;頤殊如果沒有被其父強暴,就不會陰險縱欲、寡情冷血;甚至……還有你。薛采,一個安定的童年對一個人來說有多麼重要,你應該比其他人知道得更清楚。我們已經是無可挽回了,但是,我們起碼可以把幸福和快樂留給下一代,不是嗎?我不能這麼自私,只想著自己啊,我要為新野考慮,我更要為天下百姓的安居樂業多多考慮。」 薛采的目光閃爍了幾下,好像有點兒被說動了。 薑沉魚將手中的經書,慢慢地放到了桌上:「第三,薛采,你知道嗎?昭尹生前對我說,如果我真想為了新野好,就應該將他過繼過來,變成我的兒子,親自撫養。當然,那個時候情況不同,昭尹還活著,也許其他妃子也會有別的子嗣,所以,想要新野成為太子,皇位唯一的繼承人,耶麼,由皇后來撫養是最名正言順的。現在的新野已經沒有這種後顧之憂了。但當時,我聽了昭尹的話後,心裡很難受,耶天晚上,我就做了夢。我夢見很多宮女太監沖進嘉甯宮,強行抱走了新野,說是要交給皇后——也就是我撫養。姐姐當時倒在了地上,哭著往前爬,想要回她的孩子,但是沒有用。然後,她就瘋了,關在柵欄之內,披頭散髮,滿瞼血淚地喊:『把孩子還給我,把孩子還給我……』我從那個夢裡醒過來,渾身戰慄。」 薛采的唇動了幾下,然後抿得更緊。 「薛采,我醒來後就對自己說,那個柵欄裡的人,是我姐姐,雖然沒有血緣關係卻有手足之親的姐姐,我不能讓她真的遭遇那種境地,我不能毀了她的一生。昭尹可以對姬嬰無情,頤殊可以逼死她的哥哥們,但我不行。如果我也那麼做的話,那麼我跟他們——那些我昕鄙夷的人,又有什麼區別呢?昕以,昭尹死了,這個皇位,就是新野的,不能,也不允許有任何節外生枝。你能明白嗎?」 薛采默默地拿起經書,轉身將書插回到了書架上,然後,就保持著那個背對著地的姿勢,輕輕地、一停一停、異常艱難開口道:「我……只是……想讓你嫁人而已……」 薑沉魚的眼睛頓時睜大了——不得不說,她想過了無數種可能,獨獨沒有想過,薛采執著的理由竟然是這個。 燈光照著薛采的脊背,也將他的影子重疊到了書架上,如此看上去,就像有兩個他一般。而他背對著薑沉魚,始終沒有回轉身,低聲道:「昭尹死了,新野登基,你就是太后,註定要老死宮中,孤獨一生。但是,你才十七歲,未來的路還很長很長,雖然……姬嬰死了,但是,你會遇到其他的會珍惜你、對你好的人——只要你有那個機會。而稱帝,是你最好也是唯一的機會。當了女皇後,你就可以有座後宮,你可以任意挑選自己喜歡的丈夫,你……就可以幸福了……"他的聲音越說越低,最後幾不可聞。 薑沉魚鼻子一酸,忍不住上前,就那樣從身後抱住了薛采。 薛采比她矮一個頭,她抱著他,像抱著一個孩子——而事實上,他也確實是個孩子。 「傻瓜……傻瓜……」她的眼淚流了下來,又是感動又是酸澀,「你怎麼會想到這種理由呢?竟然還為這樣的理由跟我慪氣,不理我,讓我難過了好幾天……傻瓜……」 薛采一動不動,任由她抱住自己,臉龐藏在了濃濃的陰影中,任誰也無法看清楚他此刻的表情。 「我……」薑沉魚斷斷續續道,「我不要嫁人了,真的。也許在你,和其他所有人看來,我都是個苦命的女人,想嫁的人,不喜歡我,死了。娶了我的人,也不喜歡我,也死了。作為國母,我還沒有完全長大就已開始衰老;他日做了太后,更是一生就這樣過早地枯萎了。但是,傻瓜,為什麼你不知道呢?我這裡,這個地方……,,她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因為曾經住著一個人,一個那樣美好的人,所以,我雖然孤獨,但不空虛啊。」 她將薛采的身子扳了過來,捧起他的瞼,用無比溫柔卻又哀傷的目光,就那樣直直地看著他道:「正如你聽說的,只有比曦禾夫人更美,才能成為你的妻子……」 薛采的眉毛蹙了一下,出聲反駁:「我那只是故意刁難……」 薑沉魚笑了一笑:「但換成我,便是真真正正的曾經滄海難為水。」 薛采又沉默了,長長的睫毛覆了下去,遮住眼睛。 「所以,薛采……」薑沉魚的手放下去,改去拉他的手,如此四手相牽,彼此傳遞著體溫,「我們和好吧。好不好?」 薛采的手明顯顫了一下。 薑沉魚這才露出一點點委屈的表情,低聲道:「我可不可以把我們之前的事理解成是在吵架?如果可以的活,那麼,我可不可以請求不要吵架?薛采,如果現在問我這世上最不願失去的人是誰……我的答案,是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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