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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九


  薑沉魚抬起頭,看著夜空中的明月,緩緩道:「就在幾個時辰前,我還在跟你抱怨,抱怨命運對我苛刻,我好生委屈,覺得不公平。但是你說得對,我之所以委屈,不平,是因為我貪心。我想要一些東西,但我不肯付出相應的代價。所以我撒嬌,我逃避,我總是連累身邊的人。如果當例不是為了救我,師走不會殘廢;如果我肯乾脆一點,曦禾就不用用自己當陪葬去達成目的;如果我能忍受痛苦,就應該早一點讓曦禾走……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為我沒有做好,我不肯付出我自己。但是,就在剛才,就在姐姐難產,江太醫問我要孩子還是姐姐的耶一刻,我悟了……」

  她的目光一下子灼熱了起來,轉過頭望著薛采,眼睛亮晶晶。

  「小采,我悟了!父親對我說新野於我,是多麼多麼重要,可以讓我之後的道路,都走得非常平坦。但是,我為什麼就一定要平坦呢?如果遇到問題,就勇敢地去面對,想方設法處理掉;如果害怕皇上駕崩,那就遍尋奇方,不讓他死掉;如果害怕朝臣為難,就做到讓他們無法挑剔……誰的人生會一帆風順?不都是一步一步刻苦地、努力地走過來的嗎?反正不會比現在更壞,昕以,要期待明天更好——我明白了。」

  薛采凝鬱的瞼上,也終於綻出了些許柔和的表情,他揚了揚唇角,似乎想笑,但目光依舊深沉。

  薑沉魚便先他一步笑了笑,低聲道:「所以,你也不用擔心新野的出世會對我造成什麼不好的影響,如果你擔心有臣子會拿他做文章來威脅到我的地位的話,那麼就把那些朝臣找出來,剷除掉;如果你擔心新野得知父王的真相會恨我,那麼,就自小引導他……不管你擔心的是什麼,面對之,挑戰之,粉碎之——事在人為。」

  薛采終於笑了,目光閃動著,唇紅齒白、劍眉星目的五官顯得說不出的好看。

  薑沉魚看得呆了一下,輕歎道:「你這佯的孩子,長大後,不知道該讓多少女孩傷心呢……」

  薛采剛起的笑意瞬間就沉了,瞪了她一眼:「那也跟你沒關係。」

  「我操心呀。」

  「你先替自己操操心吧。」

  「我有什麼好操心的。我都嫁人了的。」

  「當一輩子活寡婦有什麼好值得驕傲的。」

  「雖然這是事實,但你這樣直白地說出來,會讓我忽然間又覺得自己的人生很不幸哪……」

  「你本來就不幸!」

  「可我今天很幸運啊,老天聽見了我的請求,救了我的姐姐,也救了我的小侄子……」

  「你快煩死了!」

  「本宮不跟小孩一艘見識……」

  「哼。」

  「哼……」

  圖璧五年五月初十,姜貴人誕下麟兒,後大喜,親賜名新野,冊封太子。大赦天下,舉國同慶。

  新相

  這世上有個詞,叫「天道人事」。

  天道人事不可違背,意謂大勢所趨。

  以往看見,也不過是當尋常的一個成語記了,理解了,便丟諸腦後。世上的或語很多很多,但人的一生中真能親自經歷的,其實很少很少。

  可當薑沉魚看到那封署名為「姜仲」的請辭書時,腦海裡第一個反應起來的詞就是——天道人事。

  繼畫月最終順利誕下了新野,母子平安之後,又一樁困擾她許久的難事自動在她面前解開,不復存在。

  但比起畫月來,事實上,姜仲才是她的心結。因為,對於薑畫月,薑沉魚有的只是憐憫和珍惜,無論畫月怎麼嫉妒她怨恨她,那都是畫月單方面的感情,姜仲則不同。對這位養她生她栽培她在她身上傾注了無數心血也寄託了很大希望的父親,姜沉魚的感情非常複雜。

  一方面,她厭惡他的人格,正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她薑沉魚既然不肯盲從,就註定他們不是同路人。

  但另一方面,骨血至親,畢竟不是說決裂就決裂,說分道揚鑣就可以分道揚鑣的。

  因此,如何處置自己的父親,就成了她最頭疼的一件事情。雖然她也說過一切秉公辦理,但真要實際操作起來,卻十分艱難,更何況有些事情不是發生了就可以徹底過去的——比如說,杜鵑。

  回城事畢後,雖然姜仲尋了個機會將衛玉衡招回帝都,且杜鵑也跟著他一起回來了,但姜仲終究沒有認這個女兒,杜鵑的身份還是得不到承認。原本薑沉魚還為這個煩惱了一陣子,但當她去衛府看望杜鵑時,卻發現身為當事人的杜鵑自己反而想得很開,理由是——「這麼痛苦的事情,多一個人知道就多一個人跟著遭罪。我已經很不幸了,但我起碼可以讓始終被蒙在鼓裡、毫無過錯的母親,避開這種不幸。所以,我不會認祖歸宗的,我也不屑認祖歸宗。」

  「那麼,你以後怎麼辦呢?難道就一直這樣下去嗎?」

  杜鵑將一雙毫無光彩的眸子對準她,最後輕輕一笑:「我不會停止報仇的。我就在這裡,哪兒也不去,然後,尋找每個可能的時機,扳倒姜仲。就算報不了仇,我也要噁心著他,讓他愧疚,讓他頭疼,讓他時時刻刻記著——他曾經做過多麼卑劣的事情。」

  那就是杜鵑的選擇。

  姜沉魚覺得她其實沒有說真話,但是再問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就只能放棄。

  也許,比起自己,杜鵑對父親的感情更加複雜吧。

  如今,薑沉魚在燈下,捧著這本摺子,看了很久很久,最後抬起頭,命令道:「宣右相。」

  羅橫立刻出去宣旨:「皇后宣右相覲見。」

  片刻後,姜仲緩步走進書房:「老臣參見皇后,千歲千歲千千歲。」

  「丞相可否明說一下辭官的原因?」薑沉魚將摺子遞還給他。

  姜仲卻沒有伸手接,依舊弓著身子道:「一切都如書中所言。」

  「丞相正值壯年,正是為國效力的大好時候,怎就厭倦了紛爭,要求歸隱呢?」

  姜仲抬起頭,注視著她,片刻後,輕輕地笑了:「皇后在懷疑老臣?皇后覺得老臣是在以退為進?或者另有圖謀?」

  薑沉魚沒有說話,只是目光,變得越發深邃了。

  姜仲收了笑,臉上露出落寞的表情,長長一歎:「皇后,能否屏退一下旁人?」

  薑沉魚沉吟了一下,命令道:「我與右相有話要說,你們全都退下吧。」

  宮人應聲退下。偌大的書房,瞬間變得冷冷清清。宮燈的光,也不像平日裡那麼明亮,一眼望去,只覺哪裡都是陰影幽幽。

  而在重重陰影裡,姜仲高瘦的身軀看上去竟有些佝僂,再細看,鬢角也有了些許銀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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