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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二


  田九欲言又止。

  昭尹挑眉道:「有話就說。」

  「是。皇上真覺得淑妃娘娘會有辦法解決此事?」

  「她會。」

  「萬一她失敗了呢?江都一事畢竟不是兒戲,一旦失敗,後果不堪設想……」

  昭尹低歎一聲,放下手中的筆和奏摺道:「田九以為,目前璧國,最有影響力的兩個家族是哪兩個?」

  田九略作沉吟:「姜、姬二族。」

  「那麼,在這兩族中,最具影響力的人,是誰呢?」

  「前者當然是右相姜仲,而後者……」田九搖頭道,「姬家與別家不同,姬氏子弟各個都可獨當一面,出色者眾,但正因為大家都挺能幹,所以反而想不出除了姬嬰以外,還有誰可以力壓群雄統帥全域……」

  昭尹搖了搖頭,笑笑地睨著他道:「錯了。」

  「錯了?」田九一愕,「還請皇上明示。」

  「姜、姬二族,如今盡在這兩人。」昭尹提筆,在一份密密麻麻的名單中畫了兩個圈,而被圈中的兩個名字,正是——薑沉魚、薛采。

  「我要你拋卻對薛采的成見,此趟江都之行,無論他說什麼、做什麼,都竭盡全力地酉己合。因為,目前只有他,能從姬家要到錢。你想要得到足夠的錢解決問題,就對他好一點。」

  這是那一夜紅袖樓上薑沉魚對薑孝成說的最後一點忠告。而她沒有想到的是,這句話的直接後果就是此趟江都之行,自己的哥哥徹底淪落成了薛采的狗腿,鞍前馬後,其殷勤程度遠遠地超出了她的計劃……那是後話,暫且不表。

  九月十二,薛采與姜孝成攜帝旨在眾目睽睽下前往江都。

  自他們走後,薑沉魚每日裡除了陪昭尹上朝外,下午都要前往寶華宮陪曦禾。

  曦禾比之先前好了許多,很多時候薑沉魚在那兒看書,她就安安靜靜地自己玩兒。某日見沉魚寫字,就纏著也要畫畫。沉魚命人準備了七彩顏料給她,她卻通通不要,反而要了些糨糊剪刀,看見什麼剪什麼,再把那些東西七零八落地胡亂拼在一起,最後用糨糊粘到畫紙上,玩得不亦樂乎。

  薑沉魚第一次見到如此新奇的作畫方式,有時候忍不住也跟她一起玩兒。

  晚上偶爾要去禦書房聽課,聽昭尹和心腹大臣們議事。百言堂陸陸續續地來了新人,連同薑沉魚一共八個。七人都是八面玲瓏的主兒,對於她這特殊的存在都毫不驚奇,坦然自若地共處著。有時候,父親也會被昭尹叫到書房內問話,她站在一牆之隔的地方看他議政,像看著一個陌生人一樣。

  不久後,冊封的日子定下來了,十一月初一。

  雖然因為國有旱情的緣故,一切從簡,但封後畢竟是大事,一時問,無數樁事情堆到了一起,忙得她焦頭爛額。

  這一夜,她在寶華宮中處理事務,曦禾則坐在她身旁很安靜地畫著畫,大概在戌時,外面傳來一陣梵樂,悠悠揚揚,好不動聽。

  曦禾抬起頭傾耳聆聽了一會兒,忽然把手裡的筆一丟,開始哇哇大哭。

  薑沉魚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譴宮女去探,沒多會兒,宮女回來稟報道:「娘娘,那是從端則宮中傳出來的,據說是姬貴嬪在給淇奧侯做法事超度呢。」

  這下薑沉魚手裡的冊子也啪地掉到了地上,她怔怔地看著自己的手,雙手空空,合也合不上。

  姬忽選用的音樂與她之前聽過的全然不同,並無哀痛之意,反而有一種超凡脫俗的灑脫。但聽在耳中,心中更傷。薑沉魚聽著聽著,忍不住走出宮去,順著音樂一路前行,最終來到鳳棲湖前。

  遙遙看去,神秘魅麗的端則宮在湖心之中,瑩白一點,仿若夜空中的明月一般。

  而空靈的樂聲,便是從那兒飄出來,被湖上的水汽一氳,被空中的秋風一拂,越發顯得深遠綿連。

  佛說,人死之後,除非那些立即升天的,其他的亡魂都需要等待七七四十九日,才能決定投胎輪回。因此,七七之中,為他超度,便可重生為人,去好點兒的人家。

  姬忽此刻為姬嬰超度,也是出於一片愛弟之心,希望他下一世可平平安安,健康長壽。但為什麼給予她的,卻是這般撕心裂肺的、像是要將一部分魂靈也一同割捨的疼痛呢?

  公子……要走了……他的陵地已經選好,定在東郊五松山下,待七七一過,便入土下葬。而他的靈魂在被法事超度之後,可輪回轉世,就真真正正地與這一世了斷了……自回宮以來,接二連三地發生大事,令得她忙碌不堪的同時,也無暇再去悲風秋月、自怨自艾。

  她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她以為自己已經做好了準備,在八月初一那個刻骨銘心的夜裡,她以為自己已將所有的眼淚都流幹了,然而……此時此刻,聽著這仙樂一般的梵音,看著一湖之隔的端則,眼睛酸澀,悲傷的情緒就像夜霧一般嫋嫋升起,將整個身心都層層浸沒。

  公子……你恨不恨我?

  是我爹和我姐夫聯合起來,用最卑劣的手段害死了你。而我,明知一切的我,卻對這一切都束手無策,甚至無法為你報仇……你,恨不恨我?

  公子必定是不會恨我的。

  但我自己……沒法……沒法原諒這樣的自己啊!

  薑沉魚咬住下唇,眼前一片朦朧。自那夜她與父親決裂,雙目流血後,就偶爾會出現這種短暫性視線模糊,自己查了醫書,也請江淮來看過,都說是心憂所致,只要休息得當,保持情緒平穩,就可不治而愈。

  但此情此景,讓她又能如何保持情緒平穩呢?

  心中正在黯然神傷,卻見一隻小舟出現在視線之中。起先還以為自己看錯了,忙揉了揉眼睛,再看一次,真的是船!

  這還是她第一次在這裡看到船!

  雖然早就知道要去端則宮,必須坐船,但從來就沒見湖邊停過船隻。而一向孤高任性的姬忽,仗著有昭尹的寵溺和家族的支撐,雖然身在皇宮,卻過著縱情傲物的隱者生涯。俗話說大隱隱於朝,她則是大隱隱于宮,極少出現於慶典也就罷了,也不與其他妃子往來。

  因此,看見從端則宮劃出來的船時,薑沉魚有多驚訝和激動,就可想而知了她竭力睜大眼睛,看著那小船逐漸靠近,船上共有兩人,一人操槳,一人立在舟頭。

  操槳之人身形瘦小,半彎著腰,看上去不過是個尋常宮女,毫不起眼;而舟頭之人,高高瘦瘦,雖然穿著一襲無比樸素的黑色長袍,卻可見風采二字,撲面而至。

  薑沉魚心中微訝,覺得好像哪裡怪怪的,但還沒琢磨出究竟是哪裡奇怪,就見小船靠岸,黑袍人掀起罩在頭上的風氅,朝著她的方向笑吟吟地拱手道:「許久不見,皇上可好?」

  薑沉魚猛然回頭,就看見昭尹站在她身後不到三步的地方。

  但是,比起昭尹竟然不知不覺就來到了她的身後更令人震驚的,則是另一件事,薑沉魚終於知道究竟是哪裡讓自己覺得奇怪了——從端則宮劃出來的這只小船上的這個黑衣人,並不是姬忽。

  而是一個男人。

  一個年過半百、相貌清瘦的男子。

  之所以不以「老者」二字形容,是因為他年紀雖大,卻絲毫沒有蒼老之態,頭銀色長髮更是呈現出十二分的優雅,雙瞳明亮,風姿雋爽。在年輕時,必然是個絕世美男子。

  他是誰?

  正當薑沉魚在心裡發出這個疑問時,昭尹露出笑容,上前幾步,拱手竟然施了個大禮:「學生拜見老師。老師,您回來了?」

  老師?

  薑沉魚要竭力控制住自己,才不至於跳起,身體裡每個地方都在沸騰、都在雀躍,都因這兩字而撥起撩動,再難將息。

  當世只有一個人有資格被昭尹稱為老師,那就是——差點成為他的老師,卻因為曦禾夫人送聖旨出宮時被意外打斷,爾後行蹤飄忽遍尋不著的衰翁言睿。

  言睿。

  當世第一智者。

  此人自小聰穎,博學好禮,十六歲時便當了宜國的丞相,看出宜國弱於耕種、先天不足,便提出擇地生財、修路拓界的決策。因此可以說,宜國的商業之所以如此繁興,此人功不可沒。

  三十九歲那年突染惡疾,命不久矣,便辭去官職,遍尋名醫,名醫沒找到,自己卻調理出了某個藥方,慢慢地吃好了。而他經此一劫後,大徹大悟,不再從政,而是四處開學著書,攜弟子周遊列國。他的許多學生皆為各國的高官棟樑,但最廣為人知的卻是最無能的那個——葉染。

  曦禾夫人的生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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