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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昭尹握住她的手,繼續道:「我九歲那年的冬天,有一天早上娘親出去洗衣服,我在屋子裡等她,等啊等啊,等到天黑她都沒有回來。於是我就出去找,結果發現她暈倒在河邊,一半身子都浸在了水裡。我抓她的手拼命搖,一直叫,她卻怎麼也不醒。我覺得好害怕,生怕她就這樣死掉離我而去。偶爾有宮女太監走過,我向他們求助,但沒有人來幫我,一個都沒有。最後我沒辦法,就回屋找了塊木板和繩子,把娘翻到木板上,再用繩子綁好,一點一點拖著繩子拉回屋。從河邊到小屋一共是五百步的距離,我拖了整整三個時辰。沒有月亮,只有薄薄的燈光,從很遠的地方透過來,我一邊拖一邊發抖,連哭都哭不出來。」

  「她死了嗎?」

  昭尹凝視著曦禾的眼睛,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回答道:「如果你是指當時,沒有。」

  曦禾抿了抿嘴唇,「那……後來呢?」

  「她在床上拖了整整十天,才去了。」

  曦禾啊了一聲,不再說話。

  「那十天裡,沒有一個人來看她,當然,也沒有人來看我。太陽一點點的升起來,再一點點的落下去,影子沿著門縫一點點的移動,很慢很慢。我看著那些影子,恍恍惚惚的想為什麼我會遭遇那樣的命運,我是皇子啊,擁有當今世上最高貴的出身,為什麼會遭遇這樣的童年?為什麼太子荃他們可以錦衣玉食一呼百應,而我連拉娘親回家都沒有人施以援手?為什麼別的妃子病了有御醫專門伺候,而我娘在床上苟延殘喘了整整十天,卻沒有一個人過問?這個世界為什麼這麼不公平?為什麼要如此對待我和她?我……我……」昭尹的拳頭慢慢的握緊,聲音一下子放得很沉,「我不甘心!」

  曦禾靜靜地看著他,表情複雜,半天才道:「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為、什、麼?」昭尹很慢的將這三個字重複了一遍,忽然陰森森的笑了起來。曦禾心中一緊,每當昭尹這個樣子笑時,就意味著有人要倒黴了,不詳之兆油然而生。

  果然,昭尹的下一句就是:「若干年後我終於知道了我為什麼會遭遇那一切、過的那麼苦的真正原因,而那個原因其實很簡單,只有兩個字——想知道嗎?」他突然一把扣住她的胳膊將她整個人都拖了起來,然後在近在咫尺的距離裡一個字一個字道:「姬、嬰。」

  曦禾重重一顫。

  「姬嬰!是姬嬰讓我的童年那般不幸,是姬嬰搶走了我本該幸福的人生!所以,當我知道一切的罪魁禍首原來是他後,我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派人監視他,去看看那個真正的天子驕子究竟過著怎樣一種和我截然不同的風光生活!」昭尹說到這裡,眼中忽然露出迷離之色,看著她,看定她,眸色再次變得很哀傷,「然後我就……看見了你。我看見了你,哦不,朕看見了你,曦禾。朕在那一天,看見了你。」

  曦禾的眼圈頓時紅了起來,沙啞著聲音道:「姬嬰怎麼對不起你了?」

  昭尹沒有回答她的問題,逕自道:「你當時已經是姬嬰的情人,而且,你偏偏在洗衣服,用和娘親同樣的方式,喝酒驅寒……那一刻朕覺得命運如此卑鄙,卻又如此慷慨。它搶走一個,再還朕一個。所以,幾天後,朕召姬夕入宮,跟那老匹夫說,朕要他兒子的情人。」

  曦禾倒抽口冷氣,顫聲道:「所以,三月廿九、杏子林、姬嬰……」

  「三月廿九,姬嬰寫信給你,讓你在杏子林中等他,但卻遲遲沒有出現。你久候不至,生氣回家時,就發現你爹已經一紙賭契將你賣給了人販張。第二天你就進了宮……」

  曦禾整個人都開始發抖,「是你安排的……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

  昭尹一眨不眨的盯著她,「是。」

  曦禾想也不想就揮手打了過去。昭尹也不躲避,只聽「啪」的一聲,臉上頓時多了五道紅印。

  「你!你……你……」曦禾赤足跳下床,氣的幾乎喘不過氣來,捂胸道,「你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要拆散我和姬嬰?為什麼?他究竟搶了你什麼?他不是輔助你登上帝位的最大功臣嗎?他不是你最信賴依仗的臣子嗎?他……」

  昭尹冷冷地打斷她:「你以為,他是為了什麼才輔佐我成為新帝的?」

  曦禾一呆。

  「你以為,姬家又是為了什麼不幫勢力最強的太子荃,不幫素有賢名的晉王,不幫才智過人的弘王,獨獨幫一個出身寒微無權無勢毫無特長的我?」他每問一句,就朝曦禾逼近一步,曦禾退至牆角,再無可退,最後一聲尖叫,滑倒在地。

  而昭尹,就那樣居高臨下的看著她,目光森寒如劍、如冰,如世間一切犀利的鋒刃,「那是因為他欠我!曦禾,你的小紅欠我實在太多太多,所以,只能連你也賠給我。但是,即便賠上了你,他欠我的,也遠遠不夠,遠遠不夠!」

  是多少年前,一盞孤燈照著暗室,照著那人眉目癲狂,沖他嘶喊——欠我的,欠我的,你一生一世都虧欠我的!

  姬嬰頂著一頭冷汗醒過來。

  心臟劇烈的跳動著,仿佛隨時都會破膛而出,身體卻是完全靜止狀態,宛如沉在泥潭中,無法動彈。

  他張大了嘴巴,大口大口的呼吸,但卻依舊感覺不到空氣的力量,只覺得自己快要窒息。

  就在這時,床簾被人一把拉開,與此同時一隻手緊緊扣住了他的胳膊,另一隻手將冰涼的藥瓶壓到他唇邊,苦澀的液體一經湧入,空氣仿佛也跟著湧進了鼻腔,窒息的感覺瞬間散去,他這才得以松緩下來。

  入目處,是薛采眉頭微蹙的小臉,「你被魘著了。」

  姬嬰喘息著,目光因剛剛經歷劇痛而有些渙散。

  薛采將藥瓶收回去,突又回身,問了個問題:「小紅是誰?」

  「嗯?」姬嬰微微一怔。

  薛采睨著他:「你剛才叫了這個名字。」

  姬嬰垂下眼睛,尚未表態,薛采又道:「算了,不用說了。」說著,繼續前行。就在他掀開擋風簾時,姬嬰開口道:「大千世界,芸芸眾生,名字可謂是一種與生俱來的特質。所有人都用相同的名字喚你時,那名字便成了你的象徵。然而,總有一個人,對你來說與眾不同,因此,也就會用不一樣的名字稱呼你。」說到這裡,他停了一下,唇角微微上揚,淺淺一笑,「小紅,就是我那個特殊的名字。」

  薛采靜靜地看著他,眸光閃爍。

  姬嬰的眉毛蹙了蹙,繼而又舒展開來,神情帶了點難得一見的羞澀,顯得越發溫柔:「這個稱呼是不是很古怪?」

  「不古怪。」薛采答道,「你本就喜歡紅色。」

  這下輪到姬嬰驚訝:「何以見得?」世人皆知淇奧侯喜白,連聖上都以白澤相賜。

  「當年右相壽宴上,我問你要一個扳指,你不肯給。那個扳指,就是紅色的。」

  姬嬰的笑容淡了下去,眉睫濃濃,一瞬間,染上悲涼。

  耳鼓深處輕輕悸動,仿佛有聲音從很遠的地方飄過來,隔了一輩子那麼遙遠。那聲音說——

  「我叫你什麼好呢?我啊,才不要叫你公子,那樣太遙遠;也不要叫你姬嬰,那樣太普通;更不要叫你姬郎,那樣太矯情……我要用跟這世上所有人都不一樣的名字來稱呼你,這樣才能證明我對你來說,也跟這世上的所有人都不一樣。我對你來說,是與眾不同的,對嗎?我的……小紅。」

  「啊哈,你的眉頭皺起來了,眼角也在抽搐,你不喜歡這個名字麼?為什麼呢?你不喜歡紅色?可是,紅色卻是我最喜歡的顏色呢。最最喜歡了。我用我最最喜歡的顏色,來稱呼我最最喜歡的你,這樣一想,你是否就會接受了呢?我的……小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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