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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父皇怒衝衝的走進那個房間,放了一把火。

  火光熊熊升起,父皇拂袖而去。

  他怔怔地看著那些妖嬈飛舞的火光,看著火光裡被無情吞噬的木頭們,感覺自己的整個世界,也就此被一點點的、慢慢地燒掉了。

  然而,比那更糟糕的是,懷抱中的母親的呻吟聲,停止了。

  他呆滯的低下頭,看見的是已經沒有呼吸的柔弱女子,和掉在地上的半截糖畫,那是一隻鳳凰的身體,腦袋碎掉了,翅膀被血染紅了一半。兩相對比下,觸目驚心……

  頤非回憶到這裡,疲憊的閉了閉眼睛。

  那是九歲時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情,這麼多年過去,從來沒有一天淡忘過。自那後他經常會做一種夢,夢見母親飄在水面上,他在岸邊呼喚她,她卻搖頭怎麼也不肯靠近。

  她說,她好害怕陸地,因為,地面又冷又硬,當鞭子抽下來時,她甚至都沒有地方躲。但是在水裡就不一樣,如果有鞭子再打她,她就可以沉到水下面去,那樣就打不到她了。

  他一次次的夢見她,一次次的哀求,再被一次次的拒絕。

  那個夢反反復複,他想他肯定是被詛咒了,因為他只顧著沉浸於自己的世界,所以,才讓母親那麼那麼的失望與傷心。

  十八歲時,按照祖訓他可以搬離出宮,於是選了一塊長著一株千年古樹的臨水土地。他在樹上建屋,在水上系舫,出入皆以車馬代步,儘量不讓自己的雙足沾到土地。

  「主人!下一步該怎麼辦?快做決定啊!」

  「主人……」

  「主人……」

  那些焦慮的呼喚聲仍在繼續。頤非忽然勾起唇角,輕輕一笑:「這一場大夢……也終於醒了啊……」

  「主人,你在說什麼?」山水、松竹、琴酒全都圍了上來。

  他的目光從他們臉上慢慢的看過去,這三人,是他的隨從,是他的保鏢,也是他的摯友。只有他們知道他每夜都被噩夢所困擾,知道他之所以奮發練武的原因,更知道他為什麼如此處心積慮地想要當皇帝。

  ——如果,當年肯練武的話,也許就能攔住父皇的鞭子,而母親也不用死了。

  ——最討厭的東西就是土地了,那麼,就把它全部變成自己的,如果成了自己的,再做夢時,就可以對母親伸出雙手,說:娘,你可以回到岸上來了。所有的土地都是我的,所有人都要聽從我的命令,所有人都打不過我,再沒有鞭子可以抽你,你也不用再躲到黑屋裡去吃東西,你,可以回來了。

  頤非的眼神由淺轉濃,一閃一閃,全都化作了寂寥。

  對不起,娘,我好像……失敗了。

  所以,你,回不來了……對不起。

  他霍然起身,走到甲板上隨手取下一塊玉珮丟過去,切斷了繩索,然後再跺一跺腳,木板頓時塌裂,水嘩啦啦的湧了進來。

  琴酒大驚道:「主人,你這是?」

  頤非回首,朝三人負手一笑:「是英雄者,窮途末路,唯破釜沉舟耳。」

  山水和松竹彼此對望了一眼。

  而頤非的下一句話就那麼悠悠揚揚的傳入了他們耳中:「不過很可惜,我從來就不是英雄,所以,我要逃了。你們,願不願跟一個窮途末路的流氓亡命天涯?」

  三人幾乎絲毫沒有猶豫的屈膝跪了下去,異口同聲道:「屬下等願隨主人同生共死!」

  「很好。」頤非拂了下衣袖,抬頭看向天空,夜已過子時,天邊一輪彎月,無限淒冷,而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則是王府的高牆外幾如白晝的火光和沸騰的交戰聲。

  他凝望著那些跳躍的,仿佛來自幼時記憶裡的火光,一字一字道:「九歲時,父皇用火燒了我最心愛的東西;十年後,那賤人用火燒了我唾手可得的皇位……沒有關係,我頤非在此發誓,十年後,當我再踏足程土時,你們所虧欠我的,都要十倍、二十倍、甚至一百倍的通通還給我!」

  他脫去外套,撲通一聲,率先跳入湖裡。

  琴酒等人也跟著紛紛跳下去。

  冰冷的湖水蔓延上來,那些看似很輕很柔的水,此刻卻沉甸甸地壓在身體的每個部位上。當頤非沿著湖底的密道匆匆逃離時,忍不住想到了一個其實毫不重要也沒什麼相干的問題——

  當日,虞氏落水找耳珠時,是不是也是相同的感覺?

  月掛中天,冷風呼嘯,十裡長街,變成了修羅之所。

  中郎將雲笛站在高樓上,望著下方的戰場,面色冷峻。

  他們用了三千鐵甲軍來伏擊涵祁,將涵祁的八十名隨從殺到只剩九個,這十人被大軍包圍,明明應該是俎上魚肉,但,兩個時辰過去了,素旗軍一個又一個倒下,而那十人依舊屹立不倒。

  尤其是涵祁,依舊是鮮紅如血的鎧甲,冷冽如水的長刀,刀鋒一起一落間,必定有人倒下。

  紅翼之名,果不虛傳。

  「將軍,久戰不下,怎麼辦?」軍師靠近他,低聲詢問。

  雲笛盯著那條矯健的身影,半響,薄唇輕啟,說了兩個字:「放箭。」雖然沒能生擒有點遺憾,但他已經沒有足夠的耐心繼續陪那個似乎不知疲倦的戰魔耗下去。

  右手正要揮下,卻有個聲音從身後急促的響起:「住手!」

  雲笛回身,見兩旁侍衛全都俯身叩拜,來者身披皮裘,臉上帶著病態的緋紅,表情又是震怒又是急慮。

  不是別人,正是麟素。

  他當即也俯身參拜:「屬下拜見大皇子。」

  麟素飛起一腳,將他踢倒,叱道:「是誰允許你們放箭的?」

  「生擒無望,耗時已久,我方軍隊越來越少,所以……」話沒說完,又挨了一腳。麟素因為動作太過劇烈,忍不住咳嗽起來,邊咳邊道:「他是本王的弟弟,親弟弟!你……你們若殺了他,我就砍你們的人頭!」

  「可是公主有命……」

  「你們是聽她的,還是聽我的?」

  眾將士一時無言。

  麟素緩了口氣,走到窗邊,望著下面的廝殺,不忍睹視的閉了下眼睛,轉頭道:「你們派人與他交涉,只要他肯歸順,不但不會有生命之憂,還能繼續當他的王爺,而且……」

  話還沒有說完,另一扇窗前的一名弓箭手已扣動弓弦,只聽嗖的一聲,箭羽去似流星,不偏不倚,正中場內涵祁的咽喉,涵祁發出一聲長鳴,撲地從馬上倒下去。

  麟素睜大了眼睛,涵祁的馬受到驚嚇,竟從涵祁的身體上踏過,一時間血肉模糊,鮮血飛濺,整個場面觸目驚心。他呆了半天,才回過神來,呆滯地看向那名弓箭手:「你……殺了他?」

  弓箭手丟掉手裡的弓,屈膝跪下:「屬下是為了殿下著想。」

  麟素快步上前,一把揪住他的領子,沉聲道:「你,殺了他!」

  那弓箭手卻毫不慌張,重複道:「屬下是為了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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