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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她第三次微笑,柔聲道:「安寢,姐姐。」然後推開門走出去。月光如紗,薄紗攏上她的臉龐,點點晶瑩,絲絲漣漪。

  那是,水晶一般的剔透淚光。

  姐姐啊,若我身死異國此生再不得相見,請你不要難過。因為,起碼,在我們最後分離時,沒有再吵架,而是擁抱。

  就像小時候一樣,相親相愛。

  維圖璧辛卯四載,五月乙朔五日辛子,左將軍潘方、東壁侯江晚衣,攜文士藥師樂者農技共計二百八十人出使程國,聲勢浩大,萬眾矚目。

  越日,帝攜二妃同赴襄山狩獵,此二妃者:一曦禾、一沉魚也。途中淑妃不慎染疾,一病不起,奉帝命往遷京郊碧水山莊靜養。

  水浪輕拍,鷗鳥翻飛,薑沉魚站在船頭,凝望著帝都的方向,眼眸沉沉。

  出了這條彌江,就入青海。過了青海就是程國。也就是說,一出海的話,就真的等同於離開了圖璧的疆土。臨行前,許多人都抓了把腳下的土壤放入香囊中貼身保藏,看來,眷戀故鄉的人並不單只有她。然而,大部分人對於此趟出行都興高采烈、滿懷好奇,要真細數不怎麼開心的,估計就只有她,以及——

  薑沉魚回身,抬頭看向船艙二層,一人躺在桅杆上,疊著腿,手裡拿著壺酒,沉默地望著天空——那是潘方。

  自打他上船後,就沒再說過一句話,終日躺在桅杆上喝酒,鬍子邋遢的臉上,始終帶著一種麻木呆滯的表情。若非知道他的身份,真是難以想像,此人就是號稱繼薛懷之後的璧國第一名將。

  看來,他還沒有從秦娘之死的打擊中恢復過來。而皇帝卻又授意他迎娶程國公主,難怪他會顯得如此鬱鬱寡歡。

  薑沉魚在心底歎息。

  也許是因為自己親眼見證了當時潘方向秦娘求婚的一幕,因此,她對這個看似粗獷實則深情的男子,有著自然而然的好感。如今見他黯然情傷,令她不由得好生後悔:若非她對皇帝提議讓他去程國,他此刻應該能在秦娘墓前守節。一己之私,拖了無辜之人下水,怎不心有戚戚然。

  薑沉魚不敢再看,連忙將視線轉回岸上。遠處依稀有粉色延綿成線,隨著船隻的馳近,逐漸變得鮮明——

  一簇簇,一枝枝,豔態嬌姿,繁花麗色,仿若胭脂萬點,占盡春風。更有老樹冠大枝茂,垂在岸邊,兩相倒影,各顯芳姿。

  不是別物,正是杏花。

  薑沉魚眉心一悸,眼眶情不自禁的熱了起來,幽幽的想:杏花,開了啊……

  「杏花,開了啊。」

  一個清朗優雅的聲音從身旁傳了過來,說的正是她心中所想。薑沉魚一怔,側頭望去,只見青衫翩然、面如冠玉的男子將手臂擱在欄杆之上,凝望著同一片杏林,微微而笑。

  他們身旁再沒有第三個人,可見,他是在對她說話。

  此人在兩個月前,尚默默無聞,但兩個月後,卻名動天下,一躍成為帝都第一新貴。

  太醫院提點江淮的獨子。

  淇奧侯的門客。

  民間的神醫。

  以及,曦禾夫人的表哥。

  四種無比閃亮的光環最後在他身上凝成一束,那就是——東壁侯江晚衣。

  離宮前,昭尹曾為他們做了簡單的介紹,只說她叫阿虞,名義上是醫師,實際是名暗使,讓江晚衣多加照顧與配合。

  她當時就在想,他,究竟認不認得自己?在寶華宮裡曦禾吐血那天,他第一次進宮為曦禾看病,而她當時也在場。

  但幾日相處下來,江晚衣對她的身份隻字不提,態度言行沒有一絲不自然的地方,是真的不知道她的真實身份,還是城府太深故作不知?

  如今,他主動找她搭話,又偏偏提及對她來說已成忌諱的杏花,是無心之舉,還是故意試探?

  薑沉魚的眼眸逐漸轉深,但唇角卻揚了起來,朝他嫣然一笑:「是啊,今年的花期比往年都晚,卻開放的最是燦爛呢。」

  「欲問花枝與杯酒,故人何得不同來?」在吟念這句詩時,江晚衣眉間有著淡淡的蕭索,像是想起了什麼往事,但等他的目光轉到她臉上時,便化成了暖暖笑意,「其實,蘭芯草並不是萬能的。」

  薑沉魚下意識地摸上自己的右臉頰,為了避人耳目,也為了隱藏真實儀容,她不但穿了件非常寬大的黑袍,從頭兜罩到腳,而且更用蘭芯草的藥汁在臉上畫了半個巴掌大小的暗紅色胎記,如此一來,就破了相。

  對鏡自攬,自認為畫的非常逼真,幾天下來,同行的其他人也都被蒙蔽了過去,如今卻被江晚衣一眼識穿,看來神醫之名,果非虛傳。

  她輕籲口氣,笑道:「果然瞞不過你。」

  「你不妨試試這個。」江晚衣從袖中取出一隻玉瓶,遞了過來。她伸手接過,拔開瓶蓋,裡面的液體無色無味,像水一樣清澄。

  越好的奇藥往往越沒有特徵,薑沉魚的眼睛亮了起來,「多謝。」停一停,問道,「你不問我原因麼?」

  「人生美好,我還想活的久一點。」說完這句話後,他就轉身走了。

  薑沉魚看見遠遠的有幾個美麗的樂娘圍住他,嘰嘰喳喳的說話,而他周旋於她們之間,舉止溫存卻不輕浮,文雅而不疏離,更不知說了些什麼,惹得那些女孩子們全都笑了起來。

  看來,這倒是個風流人物啊……

  再看一眼桅杆上的潘方,真是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薑沉魚一邊感慨著,一邊轉身回艙,艙內是一個極為寬敞的前廳,穿過廳門後進內室,由樓梯往下走入艙底,是條細長的通道,兩旁各有十二間房,通道盡頭的右手邊那間,就是她和懷瑾的。

  室內佈置精美,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還用簾子隔出了里間,懷瑾正在桌旁整理物什,見她進去,笑道:「小姐你來的正好,剛去廚房,廚娘說船上剩餘了些鮮果,送小姐一籃,空出倉庫來好等到了下個埠頭多補購些。」

  薑沉魚一眼看見桌上的果籃,提手處還系了條黃色絲帶。她略做沉吟,道:「替我謝謝她,順便跟她說,我想洗澡,請她燒桶熱水來。」

  懷瑾睜大眼睛:「洗、洗澡?」在船上洗澡,可是很奢侈的事情啊。小姐向來行事低調,能不給別人添麻煩就儘量不添,怎得這會兒突然提出這麼嬌縱的要求?

  「放心吧,你跟她們去說,她們是不敢不應的。」說到這裡,薑沉魚眨眨眼睛,自嘲的笑,「誰叫我是東壁侯的師妹呢。」

  東壁侯可是當今圖璧炙手可熱的大紅人,不但船隻所到之處各地百官爭相討好,這船隊裡,對他獻殷勤的更是比比皆是,連帶她也跟著沾了不少光。不得不說,昭尹給她安排的這個身份絕妙,江晚衣本就來自民間,有個師妹毫不奇怪,而且,這個師妹可以在低調的同時又享受一些身份上的便利之處,比如有個小丫鬟,再比如,可以奢侈的在船上洗熱水澡。

  懷瑾去的快,回來的也快,不多時,兩個身強力壯的廚娘便抬著一大桶熱水哼哧哼哧的來了,倒好水,準備好洗漱物品後,再利索的離開。懷瑾關上門,拉上簾子,正要挽袖子伺候,沉魚道:「你也出去吧,我自己來就可以了。」

  懷瑾雖然有點驚訝,但她素來不是個多嘴的丫頭,立刻也退了出去。

  薑沉魚走到木桶前,望著蒸騰的水汽低聲道:「我現在要沐浴,接下去的——你們知道該怎麼做了?」

  四下裡靜悄悄的,什麼聲音都沒有。但她滿意一笑,將那籃蘋果拎到桶旁,解開衣衫跨入水中,靠著桶壁舒服的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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