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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幾旁茶暖爐香,薑沉魚捧起茶盞淺呷了一口,蒸騰的水汽升上來,模糊了她的眼睛。她換了身乾燥的衣衫,頭髮也擦乾了,神色也平靜了很多,不復之前雨中的落魄。

  姬嬰走進來,看著她道:「你覺得好些了嗎?」

  她放下茶盞,點頭。

  「那就好。」姬嬰在她身旁坐下,卻久久不語,注視著桌上的沙漏,眸光糾結。

  薑沉魚深吸口氣,舒展眉毛笑了一笑,「剛才一時失態,令公子為難了。」

  姬嬰垂下眼睛,低聲道:「皇上下旨的事,我已經知……」不等他說完,薑沉魚一下子站了起來,笑道:「這樣最好啊,其實呢,我是來跟公子討一樣東西的,就當做是公子送給我大婚的賀禮好不好?」

  姬嬰臉上訝然之色一閃而過,再看向她時,眼底多了很多悲色,似憐惜,似不忍,又似矛盾,最後凝結為一句話:「什麼東西?」

  「耳洞。」薑沉魚一本正經的說道,「一隻就可以了。」

  縱是姬嬰再見多識廣,此時也被弄糊塗了:「耳洞?」

  姜沉魚挽起左耳旁的鬢髮,露出小巧光潔的耳朵:「沉魚幼時最是怕疼,所以死活不肯穿耳,母親無奈,只得放而任之。現在,請公子為我穿一耳,就當是,沉魚向公子討的賀禮。」

  天底下賀禮無數,但以耳洞為禮,卻是聞所未聞。

  鬢髮如墨,肌膚似玉,耳輪與耳垂相聯,耳珠秀雅,三分柔弱,四分多情,再增以五分的固執,彙集成十二分的一個她。薑沉魚就那麼攏著發,將左耳湊于姬嬰面前,睫毛低垂,在臉上投遞下一片陰影,遮住表情。

  姬嬰沉默許久,終於一歎,「來人,取針來。」

  屏風後轉出一人,卻是薛采,雙手將針盒奉上。姬嬰取出其中一枚,點著桌上的燈,將針在火中淬過,又默默地注視了薑沉魚一會兒,道:「三小姐,背一首你比較喜愛的詩吧。」

  薑沉魚想了想,開始低吟:「不得長相守,青春夭蕣華。舊遊今永已,泉路卻為家……」窗外雨疏風驟,芭蕉泣淚,紗窗朦朧,而她的聲音,卻是字字如珠、清冷綿長。

  在吟聲裡,銀針如白駒過隙般從她的左耳飛穿而過,落回姬嬰手上,不沾絲毫血跡。

  「……早知離別切人心,悔作從來恩愛深。黃泉冥寞雖長逝,白日屏帷還重尋。」薑沉魚念完這四十八字後,放下手,鬢邊的發披散下來,遮住了耳朵。

  她退後一步,拜了一拜:「謝謝公子。」

  姬嬰的目光依舊落在手裡的銀針之上,針尖在燭光下閃爍,點綴了他的眼睛。他抬起頭看著她,似有千言萬語,但終歸沒有說出來。

  而薑沉魚又後退了一步,道:「謝謝……侯爺。」

  是侯爺,不再是公子,一進宮牆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

  她再退第三步,開始微笑,比風還輕:「沉魚告辭了……珍重。」

  然後她就轉過身,一步步的走出房間,薛采站在屋簷下,遞給她一把傘,她雙手接過,微笑著道了謝,然後撐著傘再一步步地走出侯爺府。

  府外,車馬在等候。一臉焦慮的懷瑾看到她,松大口氣,連忙打開車門扶她上車。

  車夫揮動馬鞭,軲轆向前滾動,碾碎一地塵泥。

  薑沉魚抱著那把傘,像抱著至愛之物,眼眸沉沉,再無情緒。所有的力氣好象都在剛才念詩時用盡了,現在殘留下來的只是一個空空的軀殼,再不會歡愉,也再不會疼痛。

  懷瑾紅著眼圈道:「小姐,侯爺答應想辦法讓皇上改變主意麼?」

  薑沉魚搖了搖頭。

  「那你跟他都說了些什麼?小姐,你真的要認命進宮嗎?你不是一直討厭皇宮嗎?而且,明明你喜歡的人是侯爺啊……」

  薑沉魚再次搖頭。

  懷瑾急了:「小姐,你倒是說句話啊,別老是搖頭啊,究竟怎麼樣了?你這個樣子我看了好害怕,想哭就哭吧,哭出來會好受些……」

  「哭?」薑沉魚眉睫深深,「不,我不哭。」

  「三小姐……」

  「我不會再哭了……」她抓緊了車簾,抬起頭,望著姬嬰消失的方向,緩緩道,「因為,直到今天,我才看清楚了一件事情。」

  「什麼事情?」

  「我入宮,不是因為皇上想要,而是……」車外風雨如晦,夜幕逐漸降臨,侯爺府的燈籠映在坑坑窪窪濕漉漉的地上,點點暈黃,一閃一閃的,像是要把一生的記憶都閃爍出來。她看著那些燈光,笑得寂寥,「而是公子,不想娶而已。」

  笑容裡,一滴眼淚溢了出來,順著臉頰無聲滑落。

  不得長相守,不得長相守啊……

  圖璧四年四月十一,薑沉魚進宮,受封淑妃,位列九嬪之首。

  〖第二部 赴程〗

  以線為繡,可織歲月
  以心為繡,可織江山
  一座宮廷,怎能困住鳳凰?
  我命由我不由天

  第六章 耳珠

  「梨花敗了啊……」

  握瑜推開窗戶,迎接晨光時,喃喃說了這麼一句話。回頭,佈置華麗的瑤光宮裡,臂粗的紅燭已燃至盡頭,昨夜,四月十一,是三小姐進宮受封的日子,然而,皇上卻沒有來。

  心裡,不是不焦慮的。

  雖然知道小姐心裡的人是那個笑起來像春風一樣溫和,卻總也看不透的淇奧侯,但是最後畢竟是入了宮,成了皇帝的妃子。既成了王妃,受不受皇帝恩寵就成了天大的事情,連進宮的第一夜皇帝都不來,這以後……真是不能想像了。

  比起一臉擔憂的貼身侍女,姜沉魚似乎早預料到了這樣的待遇,因此臉上毫無悲憤怨尤,只是淡淡的吩咐準備梳妝更衣,過一會,還要去給太后請安。

  懷瑾一邊梳著頭,一邊打量她左耳的耳孔,嘖嘖奇道:「小姐這耳洞穿的真是好,竟半點都沒爛。」

  「那能戴耳環了麼?」

  「小姐想戴耳環?可咱們沒帶耳環進宮啊。」

  薑沉魚微微一笑,對握瑜道:「去把我那個梨花木的匣子拿過來。」

  握瑜應了一聲,很快從箱子裡翻出個小小扁扁的匣子,懷瑾瞧著眼熟,不禁道:「這不是二小姐送小姐的那顆宜珠嗎?」

  薑沉魚打開匣子,兩個婢女都驚訝地啊了一聲,原因無它,只見匣子裡放的珠子還是那顆珠子,但已更改了截然不同的樣子。本來是鑲金嵌玉的一支鳳釵,如今卻變成了一隻長長的耳環。穿入耳中,銀色的細鏈子垂將下來,一直將珠垂至了肩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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