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花褪殘紅青杏小 | 上頁 下頁
一六八


  哈吉也笑了,「你這張嘴啊,既靜又利,真是難以形容。」

  既靜又利,這詞用得真好,中國人不敢這麼用,越是語言不相通的,用詞越有意思。我笑著說:「不動的時候是靜,動的時候是利,不靜不能立身,不利不能生活,大約是這樣吧。」

  正聊著,栽桐過來小聲問:「杏姐姐,上個月到的那批貨……」我起身指給了他,重新坐下來,哈吉看著我,「司越,他叫你杏姐姐?」我笑了,有些事不用解釋了吧。司杏和司越一樣,只是一個稱呼而已,哪個稱呼都無法代替我這個人在世上存活。

  「你原來叫什麼,什麼杏?」他端著茶杯,似乎有些不經意地問,白袖子中露出刻花暗灰色的銀鐲子。

  「沒有了,杏兒是小名。」我不動聲色地遮掩過去。

  「那是什麼,司杏?」我心裡一跳,像一個逃犯被人戳穿了身份,勉強笑笑,「也沒有,小名就是小名,不冠姓,我國皆是如此。」

  他若有所思地笑了笑,「奇怪,總覺得你在藏著什麼。」他忽然轉移了話題,「司越,聽口音你不是本地人,一直沒有問過你,怎麼來這兒的?」

  我帶著戲謔的口氣說:「哈吉,你茶杯一端上下嘴唇一碰,就嘰裡呱啦個不停,難不成,這官府竟派了您這外使來探話?我的店小,跳蚤都裝不下幾個,您要是這麼大的盤子,我可接不下來啊。」

  哈吉爽朗地笑了,眼睛盯在栽桐身上,「我也是隨便說說,這泉州街上也只有你這兒掛的英文招牌,對你好奇。」

  我也喝了口茶,「一個普通的女人,有什麼好奇的?」

  他端著茶杯笑著搖頭,「你的來歷恐怕不簡單呢。」

  「不簡單的女貨郎?」

  他笑了,眼睛亮晶晶的,卻沒有再問下去。

  每天早上,我會在礁石上坐一會兒,看看亙古不變的日出。有時我想,或者太陽也有自己的喜怒哀樂,只是我們不知道罷了,它的表面上是光燦燦的。其實人也一樣,誰都有自己的傷心事,但你能不往前走嗎?不往前走,難為的是你自己,不是別人。其實一切都沒什麼大不了的,過程而已。強烈的愛,強烈的恨,強烈的感情,都會變成強烈的記憶,然後再慢慢地變淡、減弱,直至最後無動於衷。

  栽桐和晴歡漸生感情,我歡歡喜喜地替他們操辦了婚事。成全人家的好事,哪有不允許的道理?他倆成了親,自己單過了,小房子裡又剩下我一個人。春天來了,還是滿院子的蒲公英,一個人生活,日子越來越恬淡。我每天就是不鹹不淡地想想生意,然後躺在窗下,有時看看書,更多時候是穿越時間和空間,想像著越己的模樣。

  第二年,栽桐和晴歡生了一個女孩兒。栽桐說我是姑姑,算長輩,讓我取名。我推脫不過,見孩子手腳壯實的樣子,取個太女孩兒的名字實在不合適,於是取名叫允薔,晴歡又給她取了個小名叫囡仔。囡仔的存在讓我更加頻繁地想起越己,他生下來也是胖乎乎的,十分可愛,咿咿呀呀地說個不停。栽桐曾想讓囡仔當我的乾女兒,我笑著沒答應。今生今世,我只是一個人的娘。越己該長大了吧?八歲了。不知你爹爹讓不讓你四處亂跑?病了知不知道關心你?會不會好好教你?你要好好做人,千萬別像你爹一樣。還是你爹又娶了幾房新娘子,你已經受了冷落?也許爹爹會告訴你娘死了,也許根本沒有和你提起過娘。我還是寧願楊騁風和越己提起我,讓他恨我,最起碼他知道我,偶爾也會想起我,哪怕是恨……算了,別提了,心裡別留下傷痕,畢竟是媽媽丟下了你。我看著囡仔,越來越揪心,我的兒子……

  現在一切都不那麼重要了,一切都過去了,我最惦念越己,無論我走了多遠,越己都是我的兒子,我都是越己的娘。

  日子就這樣平淡無奇地過著,轉眼我三十了。三十啊,前世三十歲的時候我穿越到宋朝,這輩子我又三十了,真快!三十歲的女人是什麼?該謝的要謝了,該明白的要明白了。

  終於忍不住了,我想回明州一趟,偷偷去看看越己,哪怕只是偷偷看一眼也好。我交代栽桐好好看著店,我去去就回。

  八年沒北上。北上,帶淚望。

  第七十五章 越己

  真要回去,還是有些躊躇。八年沒北上了,真要去?那個地方,我能承受得住嗎?壓不住對越己的想念,我還是要去,如今一切都無所謂了,越己在我心裡壓倒了一切。

  遙遙望著明州城,我卻坐著不動。明州,這個平素想都不願想的地方,我居然會回來?

  我輕輕地下了車,腳一沾地,立刻戰慄起來,過往,似雲煙般聚集在眼前,眼睛模糊,無語凝噎。

  我慢慢地在街上走著。明州,這個我心中傷痛最深的地方,卻是很陌生。我茫然的看著,不知楊家在哪裡,正要尋人問問,一陣鑼鼓聲傳來,人聲喧鬧,恍惚聽說是有人中了春試。八年過去了,對於荸薺,除了朋友間的感情,再沒有其他。荸薺,今年你考了嗎?為了你的夢想?

  我想離開這喧鬧,卻聽旁邊一個人說:「今年這頭名的歲數可不小,三十四了,還未婚娶。」

  另一個人說:「嗯,不第不娶的人多的是。不過聽說他原來不是咱明州人,是哪裡,湖州?」

  湖州?我後背僵硬了。

  「對,聽說是湖州,不知怎麼的到了明州,還有咱明州的身份文牒,也算咱明州的了。」

  我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一所小房子,破破的,早已經擠滿了人,就是不開門,一看,原來門是鎖上的。

  「在蒙學呢,未下課。」旁邊的一位老太太笑呵呵地說,「著人去叫了,就來。」

  是誰?沒有那麼巧吧。他怎麼也不該在明州,他……正尋思著,聽到有人喊:「來了來了。」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悄悄抬起頭——

  遠處那個人還是很瘦,皮膚有些黑,蒼老了許多,面色沒有以前的清透。我的心卻輕輕一震,默默地盯著他。

  荸薺,真的是你。

  他沒有往這邊看,從我旁邊輕輕地走過去了,臉上有些許笑意。

  輕輕地走過去了。

  我看著他,輕輕地走過去了。

  人和人,際遇就是這樣,百般地努力,最後卻只是擦肩而過。我也輕輕地笑了——荸薺,再見。

  我轉身要走,人群裡卻傳來一聲驚呼。扭頭看見空中飄著碎紙,聽他一如既往低沉而溫和的聲音說:「沒用了,撕了吧,該走的人都走了,我只是想告訴那個人,我考得上,這是我對她的交代。」

  我遠遠地看著他,他依然沒有看見我。淚,慢慢地流下來。荸薺,你我近在眼前,卻如同天人之隔。我知道了,你的交代我收到了。我們各自執著一場,你的交代我知道了,而我,又如何給自己交代?

  我輕輕地笑了,抬起腳步,荸薺,我收到了,再見吧。

  人的一生,誰看得清楚,如今,一切都過去了。

  一切,也該過去了,我也要有自己的生活了。

  我在明州城裡遊蕩了一天,還是沒有找楊家。我不敢見越己,怕見了他後便無法再離開。所有的恩怨都結束了,愛誰、恨誰都結束了。越己,是我現在唯一惦念的人,但我不敢去見他。

  我還是決定回到泉州,也許那兒才是我應該待著的地方,那兒的生活才是我真正的生活。既然無力改變什麼,算了,走吧。一路看著窗外,木然地往回走。

  對面來了輛車,兩車錯過,各自往前走,我恍惚聽到後面有人在叫著什麼,一個奴僕打扮的人氣喘吁吁地跑上來,對我行了個禮,「我家主人請問,可是司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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