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花褪殘紅青杏小 | 上頁 下頁
一一九


  君聞書不說話了,倚在榻上,似有睡意。我站了一會兒,拿薄被給他蓋上。「別走,坐在這兒,一個人,真不好受。」

  我搬了張圓凳挨著他坐下,望著他,想拍拍他的肩,終只是說,「少爺,別多想,這事兒發了就是發了,不由得我們。」

  「司杏,我常常覺得人活著真累。」君聞書還是閉著眼。

  「少爺莫這麼想,是不是這幾天心力交瘁累著了?晚飯吃了沒?再給您叫點什麼?這時候,可是不敢有閃失。」

  君聞書搖搖頭,睜眼看看我,又閉上了,「你也穿孝衣了。也是,你也是君家的人,你和我又一樣了。」我沒說什麼,這時候就不要和他爭了吧。

  半天,君聞書慢慢張開嘴,聲音又苦又澀,「現在,君家……我當家了。」

  我低下頭不說話,難道要我說恭喜少爺?

  「唉……」君聞書的歎息聲像從地縫裡傳出來的,讓我的心為之一顫。

  「少爺……」我不知怎麼安慰他。前世我一位交情很好的異性朋友失戀了,我每天一言不發地陪他坐在足球場,我們是極好的朋友,無論我遇到什麼苦難,他都不遺餘力地幫助我、支持我。君聞書其實也可以做我的朋友,只是他是少爺,我是奴婢,身份阻礙了我們,我得守規矩。

  「我和我爹雖然不親,但他也是我爹,現在沒了,我……」淚從君聞書閉著的眼睛流在慘白的臉上,我的眼睛也酸了起來。

  「少爺,生死離別,我佛說,這是輪回,少爺只當老爺去另一個輪回吧。」

  君聞書並不睜眼,嘴裡念叨了幾遍「輪回」兩個字,然後說:「這人世也真奇怪,一個輪回要認識一個輪回的人,一個輪回裡全不記得上一輪回的事,難道,這人,真的只是那演戲的木偶?」

  我的心裡也不好受起來,我是走了一個輪回的人,第二個輪回裡,我仍舊不知道,人活在世上,是為了什麼,仿佛只是為了經過,像誰說的,我們攥著拳頭來了,卻坦著手走了,苦多樂少,終不能遂心。於是,我只好說:「少爺忘了?莊子說『人生在世,如白駒過隙,忽然而已』。」

  君聞書睜眼看看我,拉起我的手握著,複又閉上眼,我下意識的一動,卻也沒再動,他手中的溫度傳過來。「司杏,若是有下一輩子,希望我不是君聞書,希望我能認出你,多冷,我們都不怕。」

  我的淚出來了。多冷,我們都不怕。人自已渺小,又限在各種身份裡,更加的渺小不隨性,有時只是自己給自己設套子。

  我無言的拍了拍他的手背,無話。

  過了一會兒我才說:「少爺上床歇會兒吧,這檔子大事離了還早呢。」君聞書站起身,我侍候他洗漱,給他脫了鞋放下帳子,看看時辰還早,便在外間坐下,拿了本李義山的詩就著燈看。

  外面二更梆子響了很久,雨密密地落到地上,這天夜裡格外的寂靜。我聽見里間君聞書翻了個身,以為他要醒了,站起來再一聽,又安靜了,我便又坐了下來。

  君如海為什麼會突然自殺?聽意思,君聞書早料到了,挺奇怪的。可憐君聞書,還不到二十歲,就要面對君家這一大家子的事,真是難為他。我想幫幫他,可不知自己怎麼能幫他,總覺得特別無力,他似乎也在瞞我,不想讓我知道,唉,其實君聞書也是再孤獨不過的人。想想白天他和我說的「多冷,我們都不怕」心裡還是酸酸的,人世冷,我們又各在各的套子裡,我走來走去,尋了兩世了,還是沒尋著,還是覺得,冷。「多冷,我們都不怕」真讓人感觸。

  我正想著,里間一陣翻滾,就聽君聞書在大喊:「爹——爹——不是我,不是我……」我拿了燈走進去,輕輕搖著他,「少爺……少爺……」君聞書睜開眼,似十分害怕地往後躲了躲,眼神呆滯地看著我,好一會兒才舒了口氣。我見他滿頭的汗,拿了帕子給他擦了擦。

  「少爺做噩夢了?」我輕聲問道。

  君聞書的眼神有些茫然,沒有回答我的話,只是朝四處看了看,然後問:「幾更了?」

  「快三更了。」

  「你還沒睡?」

  我搖搖頭,「睡不著,閑著看看義山的詩。」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你說,是什麼意思?」君聞書倚著枕頭,上半身略微高了些。

  「說不好,義山的詩不比其他,意思晦澀,各人有各人的理解。」

  君聞書點點頭,「確是難懂,就像人活著,也是各人有各人的理解。」

  我也點頭,室內安靜下來,就聽外面的雨密密地落在地上,屋頂上彙集的雨水淅淅瀝瀝地往下掉。

  「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野徑雲俱黑,江船火獨明。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君聞書喃喃地吟了首老杜的詩,忽然說,「雨是好東西,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

  「嗯,」我點點頭,「還有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

  君聞書輕輕地笑了,「你真是司杏。」頓了一會兒,他又說,「我想,我也沒有錯。我爹,不會怪我的。」

  我詢問地瞥了他一眼,君聞書卻搖搖頭,「也許一切都過去了,過去就過去吧,你還是不要知道了。往後的難事,沒有見不了人的,你可要幫我。」

  我糊裡糊塗的,不知他說的什麼,只好點點頭:「現在說了是空話,但只要奴婢能盡上力,少爺到時就看著好了」

  「我信你。司杏,不要緊,世上的人有悲有慘,我覺得慘比悲好。慘是身上的,悲是心上的。世上的事也有困有難,我覺得難比困好,知難解難,只要有勇氣。但困……」他頓了頓,黯淡地說,「就是困住了,不出大價,是出不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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