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花褪殘紅青杏小 | 上頁 下頁
四五


  門外突然響起鋤桑的聲音:「司杏,怎麼了?」然後他的人幾步躥了進來,卻愣在中庭,半張著嘴,呆呆的看著我們。

  君聞書鬆開了手,轉過去,背對著我們,「誰讓你進來的?」

  「少爺,我……,她……,」鋤桑結結巴巴的說,「司杏以為你不舒服,要進來看看,然後,然後,她說,要是她聲音不對,我就進來看看。然後,然後,她剛才,剛才叫成那樣,我以為,以為,我就進來了。」鋤桑低了頭,站在那裡。

  君聞書的聲音越發的冷,「你們感情倒不錯嘛,司杏,你覺得可能有什麼能讓你聲音不對的事?」我也無言,今天這事兒,越來越說不清了。我施了一禮,「少爺先歇著,我們先下去了。」鋤桑也跌跌撞撞的行了個禮,跟著我出去了。

  鋤桑不斷偷偷打量我的臉色,好幾次想言語又不敢。我立在院中,陽光照著我,我卻不知該去哪裡、做什麼。書庫?不必去了吧?廂房?去幹什麼?我的住處?也沒什麼好收拾的。哪裡去呢?

  正怔忡間,侍槐匆匆進了院裡,「司杏、鋤桑,少爺起了麼?」鋤桑迎上去,對著侍槐耳語了幾句,他大驚失色的看著我,動了動嘴,卻沒有說話。我慘然一笑,淚卻撲簌簌的往下掉。我說過,今天不哭了的,不哭了的,可是怎麼還是哭了?我捂了嘴,往正房西山牆跑去。鋤桑要追我,侍槐卻拉了他。我蹲在西山牆的陰影裡,放聲大哭。

  慘啊慘啊,我這一世,怎麼這麼慘啊?先是爹娘沒了,成了要飯的,要了飯,怎麼就到這麼個地方來了?二娘的話又浮在耳邊,這個君家,出路都沒有,留在這裡幹什麼?反正君聞書也打了,與其在這兒等著受不知是毒打還是活埋的罪,不如困獸猶鬥一把,逃!

  後來,我無數次想,我進君家四年多,君如海和君夫人兩頓毒打我都未生逃生的念想,緣何君聞書的十戒尺卻讓我爆發了呢?我對此的解釋是,一是那時力氣小,有些事情做不了。最重要的原因是,其實沒有原因。前世的家裡,有一本我從來沒有看完的書,是加繆的《置身于陽光與苦難之間》,模糊的記得,他在談到人的反叛時曾說,奴隸主經常不解,為什麼一貫順服的奴隸,常常會為一件小事而突然反叛以至於不惜生命呢?他對此的解釋似乎是,每個人在面對挫折和遭遇痛苦時都在一個平衡點,當累積到這個平衡點時,所有的忍讓都會變得不耐煩,繼而爆發。也許,我的平衡點就在君聞書打我的那一刹那?是,君夫人打我,因為我那時剛去,雖明明自己是冤枉的,卻不敢反抗。後來君如海打我,君聞書明知我是冤枉的,也不替我辯清。我是下人,但我也是人,而且是個現代人,現代人所應具有的一切,並沒有隨著我穿越到宋朝而掩滅。我識書,我斷字,我也有自尊自愛之心,君家的主子們可以讓我對他們恭敬,卻無法讓我對他們尊敬,更無法讓我對他們產生喜樂的感情。對於他們,我能有的,只是厭煩與反叛,每一次我受到君家人的惡待,我都會加深這種感情,我每天都在這種感情裡生活。而爆發,只是遲或早的問題。君聞書打了我十戒尺,只是這個導火索,因為,我確乎早已想離開君家。

  我想起我曾動員聽荷跑的那棵杏樹,我為什麼不自己試試?繩子,我得先有繩子。我聽了聽四周沒有動靜,站起身探頭往外看,院子裡靜悄悄的,我貼著牆邊躲躲閃閃的出了院子,一口氣跑回了我的住處。

  什麼都不帶了,太顯眼。我翻了箱子底下攢的工錢,拿了蕭靖江的兩封信,解了腰帶,都綁在腰上。環顧了一下,繩子是來不及找了,我下了窗簾、扯了床單、捋了被罩,反正逃不成也活不了,也不會再用這些東西了。撕,全撕掉。今天若是逃不出去,我就吊死在杏樹上,我爹說了,托杏花的福……,我的淚又流了下來,爹、娘,兒受的這苦,你們……,你們可要保佑我啊。

  我很快便收拾好了,又看了看房間四處。這屋子,我是再也不會回來了。我哭著進了這屋子,如今,又哭著出了這屋子,兩年了,我象個塵土似的,如今,也該沒蹤影了。我深吸一口氣,跺了下腳,出了門,卻又轉回來,拿上剪刀,萬一跑不了,又來不及上吊,我先捅死我自己,好壞不再受他們淩辱,好壞,也賺個痛快的死法。

  琅聲苑到內廚房的路我從來沒走過,事到如今,也只有冒險一試了,我懷裡反正揣著剪刀,要死很容易。我不敢再回到琅聲苑,依稀記得,門前這條路往西是通往圓珠湖,圓珠湖絕對是個活處,肯定有路通往別的地方,八月的太陽仍然很毒,賞荷一般都是早上或下午,君家人本來就少,湖邊的人應該不多,可以躲一下。

  我往西去了,很快就到了曾經遇見君聞書的那個拐角,順著再往前跑,一大片湖荷出現在眼前,這便是圓珠湖?圓珠湖並不是規則的圓,一湖密密的荷葉,一片碧綠,風一吹,似蕩起一片碧波,可以想像,當上面滾滿露珠時,確乎十分的美。我悄悄的四下看看,果然一個人也沒有。我顧不得欣賞,撒開腿,順著路往北跑。

  一個岔道口,一條往東,一條繼續往北,哪條是?我在心裡判斷一下方位,內廚房是最西北角的,我曾經就是在內廚房後的那條的路上閒逛才進了樹林,往北,跑了幾步,慢著,水。我想起那杏樹的腳下有水,水在北面,通往哪裡,是這圓珠湖的活水?我倒了回去,躍上湖堤看了看,什麼也看不清,水既西北來,按風水,也應該從北進。我沿著湖找了一圈,果然是在西北面,是一個渠,順著渠,我慢慢的進了樹林。

  八月,正是草茂的時候,我兩世怕蛇,這麼深的草,平日又沒有走動,不會有蛇吧?想了想,身旁有一棵剛長出來的小樹,我踩了折斷,掏出剪刀,修了個把手,一面撲著,一面往前走。都說打草驚蛇,好不好用,我權當心理安慰吧。

  樹林裡雜草從生,密不透風,汗不斷糊了我的眼睛,我已經判斷不了方位,只能順著水走。怎麼這麼深?我有點累了,也不敢歇,埋頭向前走。

  終於,看見青石頭了,我當年給自己造的「杏塢」兩年沒來,青石頭還是那個樣子,看來一直也沒人來,我舒了一口氣,抬頭看看杏樹,更粗了,花期已過,樹上倒是結了不少的杏子,都說杏子要結兩次果,還真是。我洗了把臉,清爽多了。怎麼辦呢?這麼高的樹?

  杏樹的樹幹並不光滑,出了好些樹結子,我試著抓著這些往上爬,爬到中間,能抓的東西沒有了,我也再不敢爬了。我猴在樹上,怎麼辦呢?我試試想伸手夠牆,夠不到,而且牆比樹皮還光滑,夠到,我也不敢用手撐著走。怎麼辦?我的汗不斷往下流。我眯著眼睛往上看,頭頂不遠處有個粗粗的枝椏,再低頭看看,下面是水,還有青石。我不斷兩面打量著,有了,我順著樹又下了地。

  我撿了塊青石頭,拿出我結的布繩子,拴了石頭,把繩子的另一頭拴在腰上,不斷的纏,到了最後,把石頭也別在腰後,雖然很沉,但沒有辦法,只能這樣試試了。

  我又爬了上去,爬到上一次的地方,我停了下來。解下腰間的石頭,又兩邊緊了緊,拿了石頭,對著頭上的枝椏使勁一扔,石頭繞過了枝椏,借著繩子的力量掛在了枝上,我大喜,連忙再松了松腰間的繩子,石頭便慢慢的落到了我的眼前。

  我依舊把繩子纏在腰上,連著石頭——不能扔,萬一有什麼用就晚了。這下我可不怕了,我相當有個保險繩,可以放心大膽的爬了。

  在爬之前,我還是謹慎的聽了聽四周,什麼動靜都沒有,正午的陽光烤的人發焦,他們可能也都歇息去了吧,中午的守備可能相對鬆懈些,畢竟很少有在光天化日之下入舍打劫的。我想起第一次在君府遇見楊騁風時,他說君府有護院,是護院,那個孫教頭,想起他,我便身上打了個顫,趕緊往上爬。

  到底爬上來了,其實沒想的那麼難爬,多數還是心理作用,有個保險繩,就敢動了。可是,人有時是要孤注一擲的。我坐在樹頂上,隱約還能看見各處的房子,東北是空了的停霞苑,東南是住著心如蛇蠍的眠芍的澧歌苑,還有聽荷,你要是和我一塊兒跑多好。中間是那個不分好歹的君如海和君夫人,最西南,哈哈,君聞書,再見了。

  我往下一看,呀,楊騁風說的沒錯,果然是又深又滑,我解下石頭,仍舊試了試,我的繩子長度到底足夠,可是,那樣就會留下痕跡。我想了想,把繩子全部解下來,雙股再遞下去試,離地面還能差差不多一丈。一丈就一丈,我認了。

  有個枝正好橫在牆上,我把繩子繞了它一圈,最後再看了一個眼君府,再見吧,姑娘我要走了,什麼等著贖身、什麼被打發,我什麼也不用了,姑娘我自己出府。

  我小心的扯了繩子,用腳蹬著牆下來。感謝小時候練就的爬牆本領,雖然腿打著顫,到底下到繩子的頭那兒了。離地就一丈了,我不怕了。我從懷中掏出剪刀,剪斷一股,腳尖使勁一蹬牆,借著那力,我便跌下了地,繩子也跟著飄飄悠悠的落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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