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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第十六章 露餡兒

  引蘭的話使我心裡想了很多,無論哪個朝代,女人都是弱者。為人奴的小廝,好壞至少能保全自己,而為人婢的丫環,實在是風雨飄搖。賣身進府的,大多是外面逼的沒了活路,可是真正進了府,我們的活路在哪兒?我越想越覺得心緒茫茫,再也無心看他們擊戈兒,便撤了凳子,回書庫給蕭靖江寫信。明天是臘月二十四,揚州到湖州並不遠,一封信卻不知多久能到,我盤算著明天把信寄出去。

  零零碎碎的,信已經寫了滿滿八頁,反正面。我加緊練字的效果還比較明顯,雖不漂亮,又密密麻麻的,卻還算清爽,估計蕭靖江能看清楚。信是零碎寫的,每次寫的內容都不一樣,有心情好時的愉悅,也有心情差時的悲哀,我和他說了在君府的生活、我現在的工作,也和他說了引蘭的話,我覺得,在這個世界上,我唯一可以完全信任的,就是他,蕭靖江。不知他現在好不好,要過年了,他的後娘有沒有給他添件衣服?不添也罷了,平平安安的,比著什麼都強。只是他太瘦了,總該多吃點,多吃了,身體才好。束修還能供上吧?供不上就用我留給他的那五兩銀子,我還有工錢——君家的工錢還不算摳,我每月也能領上二貫錢,這也是為什麼君家人冷,卻仍然能搏得善待下人名聲的原因——不知他好不好呢?

  我想著,又添了張紙,寫了一篇叮囑他注意飲食、加衣減衣的話。又想了想,又寫了一篇讓他多出去走走,散散心的話,他家就他自個兒,在方廣寺時他說後母不讓他和人家的孩子玩,總在家裡悶著怎麼行?……寫來寫去,紙又寫滿了,再也無處可畫,我歎了口氣,放下筆,怎麼辦,紙短,誰叫紙短呢?

  外面落了黑,我從君聞書的書架上抽了個信封,小心翼翼的寫上蕭靖江給我的郵驛名兒,合了掌,閉上眼睛,在心裡念了幾遍阿彌陀佛。待要封,又把信抽出來,從頭到尾看了遍,才又裝上,仔細的封了起來,又在掌心裡捂了一會兒——也不知蕭靖江是不是願意看我這些囉嗦話,這好幾頁的,不知是不是妨他看書?算了吧,先寄出去,他不願意看就罷了,我也只當是說說話了。

  已經大黑了,侍槐去拿了飯,我們五個圍坐,準備吃飯。因著過節,下人們也能吃點好的,鋤桑搓著手,兩眼放光的盯著食盒。「呀,紅燒肉呢,嘖嘖,我最喜歡吃紅燒肉,這肯定是胖子劉的手藝,雖然咱只能吃大鍋的,但胖子劉的手藝還真是絕。紅燒肉和豬蹄,唉,我要是將來發達了,天天吃!」大家聽了,都大笑起來。我也笑了,卻想起了在方廣寺的後山,蕭靖江給我偷偷拿來的豬蹄,也許一輩子,那是最好吃的豬蹄吧。

  君聞書一整天都沒在,我們又玩了一整天,一個個心情大好,飯桌上笑語不斷,這才是過節。鋤桑玩心大發,竟提議劃拳,還是侍槐比較老練,覺得君聞書也該回了,別太囂張的好。一會兒,君聞書果然回來了,臉色陰沉沉的,完全看不出過節的樣子。我們互相遞了個眼色,一個個屏息輕腳,唯恐誰觸了黴頭,好在君聞書沒找茬,只是默不作聲的讓侍槐服侍他睡下,我們這群忙了一天的猴頭們,也轟的各自散了。

  第二天,一輪紅日,我對著太陽做了個大大的笑臉,心裡默念著,希望今天能把信寄出去,更希望信能平安寄到。趕到正房,君聞書已經在書桌前坐下了,手上拿著本陸九淵的書在讀,陸九淵以強調「心即理」著稱,一個商人的公子,卻看陸九淵,我越發覺得君聞書心不可測。我偷眼看看他的臉色,毫無表情,昨天陰沉沉的樣子已經過去了,那麼,今天心情好了?我走過去行了個禮:「司杏打擾少爺。」「何事?」君聞書仍盯著書,並不回頭。「少爺原准司杏每年寄信五封,如今司杏可想求少爺准寄一封罷。」君聞書的眼睛離開了書,移向我:「這麼快寫完了?一封麼?」我點點頭,「我准你的,你自可交鋤桑去寄。」我正待要走,他卻又叫住我,沉吟了下:「拿來我看。」我不情願的從懷裡掏出來,緊張的盯著他,他拿在手裡掂了掂,反復看了看,又還給了我「還真是一封。」我接了信,如獲大赦的一溜煙兒出去了。一邊走,一邊心想,君聞書真是個小心眼的摳門,還怕我沾他的便宜?本姑娘一向磊落,哪像他們君家的人,一個個心理陰暗,不知在搞什麼陰謀。

  君家的主子雖不好,鋤桑卻真夠意思,專門為我這一封信跑了趟信局,回來神神秘秘的對我說:「喂,司杏,我瞧那收信的是個男人的名字,你相好的?」我啐了他一口,鋤桑笑嘻嘻的,「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也沒什麼的。你明年便十三了,按照本朝例法,倒也夠出嫁的年齡了。」我舉手欲打,鋤桑抬腿便跑,正待要追,屋裡君聞書少年老成的聲音又出來了:「司杏!」我撇了撇嘴進了屋,君聞書桌上攤滿了書,他皺著眉頭指著一張紙說:「這是怎麼回事?」我伸頭一瞧,是我給他抄的有關鵝湖之會的資料。

  鵝湖之會是中國學術史上的重要盛會,朱老夫子和陸老夫子就「格物致知」的理解論戰多時,雙方各持觀點,朱夫子主張多讀書,多觀察事物,根據經驗,加以分析、綜合和歸納。而陸九淵則主張「發明本心」心明則萬事萬物的道理自然貫通,所以尊德性、養心神最為必要。這兩位夫子,我都不喜歡,尤其是朱熹,總覺得他板板的,毫無生氣。對著他的書,都覺得迂腐氣沉沉。

  於是,在抄了兩位老夫子的一大段話後,我心下極為厭煩,隨手塗下幾句話:「假當日論戰時,有惡鳥疾飛來襲,朱夫子和陸夫子又當何為?朱夫子當急令弟子查書,翻找鳥之姓名、生處何地,再思防禦方法,只恐未及書到,已作鳥食。而陸夫子,定當令弟子如如不動,閉目靜思,『泰山崩於前而目不瞬』,惡鳥見之,見當以翅掩口而心喜爾。」因是資料,不斷要有修訂、增減,我便把君聞書令抄的東西做成活頁——做法也是前世差不多,用錐子鑽一排孔,把鐵絲磨亮,把紙穿在上面——我寫的這段話原是在另一張紙上的,當時只是為了出出惡氣,並不打算做正文裝訂。可能抄完後君聞書讓我去做什麼,夾在裡面了。我不禁在心裡追悔莫急。

  「這個,嘿嘿,」我強笑著,不知該怎麼解釋。朱熹和陸九淵都是盛名的文士,尤其朱熹,地位非常,我這麼說,無異於離經叛道的異端了,我想著,身上冷汗淋淋。

  君聞書並不說話,只眼神淩厲的看著我,我心裡越發的慌了起來。這可怎麼辦?說是在書上看來的?攻擊聖教,口出邪說,這可不是一般的小罪名,誰若真敢這樣出書,被查出來是要起文字獄的。說是我寫的?那我……,我不敢往下想下去了。

  「說!」君聞書的口氣越發的冷峻,我撲通跪下了,顫聲道:「少爺,奴婢一時糊塗,請少爺責罰。」

  君聞書捏著那張紙,卻不言語。我戰戰兢兢的跪著,心裡想:完了完了,這次怎麼也逃不過去了,君聞書那正統夫子,不打死我才怪。還有他那爹,若是知道有家奴如此,定把我送去報官。那我怎麼辦呢?

  「那你覺又當如何?」

  「這個,奴婢一時糊塗,隨手寫下的,奴婢死也不敢了,請少爺寬恕。」我只有磕頭了。

  「沒問你這個,我問你,你說朱陸夫子皆不是,那你覺如何?」

  啊?什麼?他問這個?什麼意思?我用眼睛的餘光瞧了瞧他,看不出什麼來。我眨了眨眼睛,說「奴婢一時糊塗,朱陸兩位夫子皆是光輝人物,思想千古,教人無數,為我朝之聖賢也……」我正閉著眼睛往下說,卻被君聞書冷冷的打斷了:「別裝了,『光輝人物,思想千古,教人無數,我朝聖賢』,一套一套的,你編的倒是挺快。說吧,你到底覺得如何?」

  這個君聞書還真難對付呢,看來不出點內容是不行的,可是,我也不能說是我自己的話,總得找點別的名人來擋擋,誰呢?急中生智,還真想出一個人來,我說「奴婢愚笨,倒覺得呂東萊先生的看法可以行之。」呂東萊是鵝湖之會的主發起人,正是他的起事和催促,才有了鵝湖之會。在格物致知上,呂東萊屬於經驗學派,觀點並不和朱、陸二人相同。

  「哦?那惡鳥來襲,呂先生卻當何為呢?」

  呃,這個君聞書,是幽默啊,還是學究啊?我又觀了番顏色,實在看不出他的想法,只好硬著頭皮往下接,「奴婢認為,真若有惡鳥來襲,呂先生當率弟子手攀腳……蹬」我想說爬,沒敢。「致濃木崖石下藏隱,臥倒不動,奴婢乃粗人,無風雅雍容,只顧殘命……」

  君聞書又是不耐煩的揮揮手,我便閉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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