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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四


  她在風雪盡頭遠去,而身後,一騎也在風雪盡頭迎向那輛孤寂的馬車。

  馬上人滿頭滿臉都是雪,搭手於簷焦急的東張西望,霍地看見馬車,頓時眼前一亮,從馬上躍下,跌跌撞撞奔向馬車,因為步子太急,絆著雪下的石頭,狠狠跌了一跤,掌心頓時流出鮮血。

  她咬牙爬起,胡亂撕下一截袖子裹了裹掌心,再次連滾帶爬的過去,一把拉開車門,隨即發出一聲喜極的歡呼。

  「殿下在這裡!」

  車廂裡,沉睡的人終於被這聲尖叫驚醒,緩緩睜開了眼。

  他點漆般的眸子,在一瞬間的晃動和迷茫之後,落在了那女子被布包住的掌心。

  隨即眼神掠過一絲疑惑。

  之前昏迷中記憶不分明,偶爾清醒也是短暫的一片恍惚,只隱約記得有人來了又去,記得手指觸及過那人布條包紮的掌心。

  他支著額頭,沉聲問那喜極而泣的女子。

  「……是你救了我?」

  女子直直的望著他,看著幽黯馬車裡容色瑩然生光的他,看著自己等了很久想了很久的他。

  良久,決然答:

  「是。」

  ***

  長熙十九年末,七皇子捲入隴北屠村案,陛下密令楚王寧弈前往隴北查探,卻遭遇殺手埋伏,事後殺手被擒,押解皇宮由陛下親審,審查結果沒人知道,只隱約傳出消息說陛下險些氣得中風。

  這只是表面消息,寥寥幾字,沒有人明白那個風雪之夜的埋伏與襲殺,沒有人知道那夜皇子們的陷人與被陷,也沒有人敢於去推敲,既然有人膽大包天暗殺親王,為什麼就不能做得利落點,反而會被抓了把柄。

  也許除了局中人,只有那夜瘋狂的馬車馳過那山頭的鳳知微明白,在七皇子破釜沉舟以死囚和大軍圍殺寧弈的同時,看似單槍匹馬的寧弈也調動了軍隊,等在不遠不近的山坳,螳螂捕蟬,蟬飛到了螳螂身後。

  這件事的處理,同樣被捂了下來,除了暗中的一系列處置,表面上的唯一變動,是在前方監軍的七皇子被火速召回京,他將面對皇帝暴怒的質詢,或者還有一些別的處罰。

  和這件引起竊竊密議的大案比起來,有個消息顯得微不足道。

  聖纓郡主、順義大妃應召回京。

  這個喪母喪弟又喪夫的女子,帝京早已忘記,此時想起,也不過一句「苦命」的評價。

  也正是這句評價,讓對兒子們一個都不滿意的老皇難得的起了憐惜之心,人對於命途多舛的女子總有一份哀憐,他對鳳知微優加恩賞,好言撫慰,數次為她舉辦宮宴,並許她隨意出入宮禁之權。

  鳳知微扮演的鳳知微,溫婉乖巧,標準的大家閨秀,她並不敢過多的出現在老皇面前,以免他聯想到魏知,但卻礙不過皇帝的關切,回京不久,進宮倒有好幾次。

  這次她又陪皇帝說話,天盛帝心情似乎不錯,突然問她:「朕昨天聽說,你上次回京,經過隴北,曾經路遇楚王?」

  鳳知微心中一震,揣摩了一下才答道:「是有的,還遭遇了殺手導致驚馬。」

  「京中流傳你不肯救楚王,棄他於漏風灑雪馬車之中,險些致他於死,可是有的?」天盛帝盯著她,語氣很慢,眼神很重。

  鳳知微一矮身,立刻跪了下來。

  「陛下。」她俯首於地,輕聲道,「臣婦當時正在車中假寐,什麼都不知道,只看見楚王突然被擲入奴婢馬車,馬兒受驚一路狂奔,臣婦驚惶無倫,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殿下昏迷不醒,臣婦一介弱質女流能做什麼?何況臣婦孀居寡婦,戴孝不祥之身,孤男寡女私下獨處,也於禮不合,無奈之下,臣婦只得棄車而去,想著遇見官府再指點他們去救殿下,只是臣婦不識道路,迷了方向,等到臣婦找到官府,那邊已有消息說殿下得救,萬幸殿下吉人天相,安然無事……臣婦怯弱私心,請陛下責罰!」

  「責罰你做什麼。」天盛帝聽見那句「什麼都不知道」,眼神緩了緩,呵呵一笑,示意她起來,「你一介女流,那種情形早已嚇壞,也怪不得你什麼,下次遇見楚王,記得賠個罪。」

  「是。」鳳知微低眉垂目。

  「老六確實吉人天相。」天盛帝話中聽不出什麼喜意,「幸虧有個對他死心塌地的人,關鍵時刻救了他一命,朕原本還不樂意來著……現在看來……也好。」

  他說得含糊,鳳知微聽得一頭霧水,隨即便見天盛帝取過一本大紅燙金冊子翻了翻,對身後屏風後笑道:「躲在那裡不做聲做什麼?莫不是談著你的喜事便臉皮薄了?出來吧。」

  「父皇盡取笑兒臣。」一人笑著從屏風後轉出來,鳳知微聽著那聲音,已經飛快的低下了頭,饒是低頭低得飛快,依然感覺到寧弈眼神近乎釘子般,在自己身上狠狠的釘了一下。

  「剛才的話你也聽見了。」天盛帝和藹的指著鳳知微,對寧弈道,「大妃有難處,你不要記恨,說起來她也算幫了你,不是她的馬車帶你去了隴北山下,也不能成就你和玉落一番雪中相救的佳話,聽說京中都拿這編成故事,什麼賢王落難飛雪中,秋氏女相救成佳緣,朕聽著,說得還挺好聽的。」說完便笑。

  「父皇取笑了。」甯弈半側身向天盛帝行禮,始終眼角都沒瞄鳳知微,「兒臣自然不敢記恨順義大妃。」

  鳳知微垂下眼,緩緩上前一禮,誠懇的道:「殿下,當時臣婦又驚又怕,失了方寸,未能及時相救殿下,罪該萬死……」

  「大妃何出此言?」寧弈虛虛一扶,眼神深深,「本王當時只是舊疾小恙,留在那馬車裡,被冷風吹吹也不至於丟命,還能提神醒腦,您一介弱質女流,手無縛雞之力,又是孀居寡婦,戴孝不祥之身,孤男寡女私下獨處,確實於禮不合,棄我而去,再合情合理不過,本王何敢怪你?萬萬不必賠罪了。」

  鳳知微抿了抿唇,只覺得喉間幹啞,半晌輕咳一聲,道:「殿下寬涵雅量,知微欽服。」默默坐回一邊。

  寧弈卻已經轉身,躬身接過天盛帝遞來的大紅燙金冊子,天盛帝笑道:「好歹等到你操辦喜事,叫禮部好好準備,務必熱熱鬧鬧,也好不辜負人家的一番恩情。」

  甯弈笑應了,天盛帝又道:「到時候賜字給你,總要給新婦一份體面……知微。」

  他突然喚鳳知微,鳳知微卻是一副神遊物外的樣子沒個反應,寧弈靜靜看著她,也不提醒,天盛帝叫到第三聲,鳳知微才「啊」的驚了一聲,連忙請罪,「陛下……臣婦有點頭暈……」

  「那就早點回去歇著。」天盛帝和藹的看著她,道,「後日便是楚王納妃吉典,朕想著,你還年輕,不要總在府裡悶著,也該多走動走動,沾點人家的喜氣,何況新婦還是你的表妹,你理當去賀一杯酒的。」

  鳳知微抬起頭,秋水濛濛的眸子掠過天盛帝和寧弈的臉,後者正微微彎腰,親自雙手奉上一份燙金喜帖。

  喜帖豔紅,如那夜雪裡的血。

  鳳知微慢慢伸出手,接過了喜帖。

  微笑道:

  「好。」

  卷四 朝天子 第二十六章 衝突

  「諮爾前五軍都督秋尚奇女。柔嘉成性。淑慎持躬。動諧珩佩之和、克嫻於禮。敬凜夙宵之節、靡懈於勤。特進為楚親王側妃,望袛勤夙夜,衍慶家邦。欽賜。」

  鳳知微的大轎在張燈結綵的楚王府門前停下時,正聽見太監傳旨的尖細嗓音,悠長的傳出來。

  她靜靜聽著,仰臉笑了笑。

  楚王府門前車水馬龍,門政家丁忙得滿頭大汗的在安排車轎停放,整個巷子都被擠得水泄不通,百官們都具有靈敏嗅覺,從上次的屠村案和這次楚王納妃陛下的態度,嗅見了風向的轉變,沉寂了一年的楚王府,再次被踏破了門檻。

  鳳知微的轎子被堵在正門外三丈之地,門政明明看見,卻沒有人理會,只顧著慢騰騰的幫忙賀客搬賀禮,每輛車轎到時,都有人前來接轎,並安排車馬有序停放,但她的轎子孤零零的矗在來去人潮中,自始至終沒有人前來安排。

  轎夫為難的輕磕轎門,想要聽她指示,鳳知微淡淡道:「停轎就是。」

  轎子停下,她坦然出來,手剛掀開轎簾一線,就感覺到四面投來的怪異目光。

  如今全京中在知道賢王落難風雪側妃相救佳話的同時,也知道了楚王最先遇見的是順義大妃,卻被大妃棄於風雪馬車之中,險些喪命,人們對於見死不救的人自有幾分鄙棄,眼下見她居然還敢來,眼神裡都頗怪異。

  有人躍躍欲試,想要在主人家面前表示點聲援和不齒,卻被鳳知微身後那群彪悍無倫的草原衛士的氣勢給震住,只好用潮水般的後退,來表達不屑的態度。

  一眨眼熙熙攘攘的王府門前,刹那間就水退了沙灘,留鳳知微成為孤島。

  鳳知微無所謂的笑了笑,繞過面前那堆雜七雜八的禮物向內走,還沒走兩步,聽見門政在大聲訓自己的轎夫,「喂!轎子別亂停,那裡是留給胡大學士的位置!」

  轎夫惶然的將轎子挪個方向,還沒過去又遭到另一批人呵斥,「這是男客的地方,女客車駕那邊去!」

  「女客這邊沒地方了!別把草原膻味傳過來!」

  「這邊沒位置了!」

  「讓開——」

  鳳知微的轎夫在人流中被趕來趕去,一臉無措,大冬天額頭冒出豆大的汗,不住的呵腰賠罪,卻始終得不到一個停腳的位置,看起來十分狼狽。

  官員女眷們看見這一幕,都不急著進去,掩嘴在一邊唧唧格格的笑,指指點點。

  笑聲卻漸漸低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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