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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六


  一句「帝京尚未刊行」,便坐實了辛子硯「私自流傳」,一句「歷時三月編纂而成」,便暗示天盛帝,辛子硯「為大成編史不惜耗時三個月」,一句「生祠我朝未有,大成層出不窮」,便隱隱把辛子硯的心思往「大成餘孽作風」上靠攏,明著說「和那些心懷叵測以博民間聲望者不同」,實際上就是在說「同」,最後那句「陛下明令銷毀,至今尚有留存」,當真是最後一壺猛油,澆在了已經給她一步步挑得旺起來的天盛帝的明火上!

  心思之深,言語之巧,把握帝王喜怒之准,登峰造極。

  辛子硯的身子微微抖了起來,臉色慘青,卻只盯著鳳知微一言不發,他也是隨侍天盛帝多年的臣子,清楚皇帝的性格,盛怒之下他越為自己辯解,天盛帝會更憤怒,但是只要有楚王等人委婉壓壓皇帝的火氣,那陣子怒氣過去,還有很大回旋餘地。

  如今眼看著那點回旋餘地,都被這人一手葬送。

  到底什麼樣的仇恨,要這樣不死不休?

  殿上天盛帝的臉色,一寸寸的冷了下來。

  「陛下。」寧弈在他即將再次變臉,人人噤若寒蟬的時刻,居然再次又開了口。

  他一直跪在鳳知微身邊,卻一眼也沒有看她,眼看著自己開口天盛帝臉色更冷幾分,卻也神色不變,只從容道,「正如魏大學士所言,此事大有蹊蹺,《天盛志》正副總裁及各書辦不下數十人,其中的收書編纂整理銷毀各有環節,萬非辛大學士一人可以總攬,真要讓辛大學士擔負全責,只怕難服天下之心,也不合我朝立國以來賞罰分明不枉不縱的宗旨,兒臣以為,既然此案中,收書編纂整理銷毀乃至最後的刊行環節都出了事,那就應所有參與編纂《天盛志》人等,一體徹查,誰當首罪,誰有脅從,各自處置,也好顯示我皇大公至明之意。」說完便磕頭。

  他這番話出來,群臣又愣了——剛剛還在一力將事態化小,試圖平息陛下怒氣,轉眼間口風全變,竟然連揪帶扯要大動干戈,殿下這是怎麼了?

  胡聖山嘴角卻露出一絲笑意——殿下真智人也,看出陛下此刻看似平靜,其實怒氣已經不容撩撥,再求情只會弄巧成拙,所以乾脆不再求情,順著魏知的口氣,將重重栽在辛子硯頭上的一堆罪名,平攤到整個編纂處,所有人一起拽下水,人多了,關係就多,牽絲絆藤,到時候很容易就能辦成一團扯不開的亂案。

  看似窮追猛打置之死地,實則分散目標混淆事端。

  他眼珠一轉,立即一掀袍袂也跪了下去,「非也!殿下此言,老臣第一個不敢附議!」

  滿殿群臣唰一下都露出癡呆表情。

  今兒這是怎麼了?

  誰都知道老胡老辛都是楚王一系,一向守望相助唯命是從,今天在金殿之上,怎麼一個個唱起了反調?

  「哦?」甯弈斜眼看胡聖山。

  「《天盛志》編纂陣容,本就龐大,辛大人固然以文章魁首主持盛典,但其間青溟各司業,翰林院各翰林,各中書學士都有份參與,老臣當時也有掛名,便是魏大學士,」胡聖山頓了頓,眼角掠過鳳知微,「早期搜集天下圖書以及初期編纂事務,魏大學士作為副總裁,也出力良多,照殿下這般言論,內閣五大學士,待罪便有二人,老臣身為首輔總裁,自不敢推卸罪責,但魏大學士萬萬與此事無干,請殿下不可一概而論。」說著便跪前一步,免冠請罪。

  寧弈沉默了一下。

  胡聖山精光四射的老眼緊緊盯著他。

  跪在三人中間的鳳知微一動不動,唇角扯出一抹笑意。

  她為了儘快整倒辛子硯,老太太打亂拳似的羅織一堆要命罪名,以求迅速奏功,這樣固然出手最有力,卻也容易被人分散目標,本來這滿朝文武都已經被這暴風驟雨的控訴所震住,只要他們反應不及,天盛帝勃然下旨,一切便成定局,不想寧弈果然比她想像得更清醒,轉眼間就抓住了這個唯一弱點,反攻自己來了。

  而老胡也不愧歷經朝堂風浪的官場老油子,立即便抓住機會擠兌她了,用的法子居然和她的一樣——看似維護,實則挑撥,一句「早期搜集天下圖書以及初期編纂事務」,便暗示《大成之殆》編纂三月,她也有份。

  半晌她聽見寧弈淡淡道:「魏大學士豈可一概而論?他也只是早期曾有參與編纂,後來出使南海轉戰草原,在編纂處不過掛名而已,不過……」

  他又頓了一頓。

  胡聖山辛子硯望著他目光灼灼。

  寧弈垂下眼,長長的睫毛掩住了暗潮洶湧的眼神,那眼神裡翻覆著過往種種,倒映一路繁花,眨眼間花落一地,只待他輕輕一步,便從此零落成泥。

  有多少事潛心深藏,卻不願有朝一日開啟,那一寸天光一旦被命運手指掀動,再來的便是無可挽回的愛恨雷霆。

  金磚地上她的影子,近在咫尺而遠在天涯。

  然而他最終沒有停下手,緩緩從袖子裡取出一封文書,上面蓋著刑部火漆大印,他抽出其中一張,靜靜道:「陛下,兒臣來上朝之前,正命刑部各主事整理積年各類案卷,其中有長熙十三年,刑部為追索殺人逃匿者姜曉,曾奉命搜查青溟書院的一份記錄,兒臣帶了來,請陛下一覽。」

  天盛帝狐疑的盯著他,不知道他這時候拿出這文書來是要做什麼用,半晌命內侍遞上去,拿在手裡快速翻了幾頁,漫不經心抬手便要往禦案上丟,忽然想起什麼,又拿了回去,翻開其中一頁,仔細看了幾眼,漸漸皺眉沉吟不語。

  胡聖山一直緊張的盯著天盛帝神情,他不知道楚王拿出來的是什麼,但肯定對辛子硯有利,臉上不禁露出幾分寬慰神情。

  鳳知微目光卻一閃。

  她知道寧弈拿出來的是什麼了。

  那年寧弈以捉拿犯人為名,指令刑部主事前來青溟書院搜查,意圖掀動她在青溟的根基,當時她設計陷害那刑部主事誤搜辛子硯和皇子公主的房間,其中就在辛子硯的房內放了《大成榮興史》和《討亂臣賊子書》,刑部慣例,所有搜查事務都有備細詳述,想必都白紙黑字的記載了下來,按照時間推算,當時辛子硯並不在青溟,所有事務由她主持,而她明知辛子硯私藏《大成榮興史》和《討亂臣賊子書》,卻沒有立即銷毀,也沒有提醒辛子硯處理,更沒有上報皇帝,卻在五年後的今天扯出此事,這番心思,落在生性多疑的天盛帝眼裡,必然要多想上幾回。

  寧弈雖然一言不發,但著實此時無聲勝有聲,辛子硯固然私藏有罪,但身為副總裁,又最早發現私藏的禁書,卻不聲張,那也是罪。

  鳳知微眼睛盯著地面,金磚光潔明亮,映得人影影綽綽,所有人都像是一個漂浮在地面上的影子,看得見摸不著,虛幻著森冷……這麼久,這麼久,他細密著心思,留著所有對她不利的證據,她不動他不動,她一動,他也並不失措,她出手有多雷霆,他回擊便有多有力。

  如果說她潛藏準備了許久,他是不是比她更久?

  寧弈始終沒有看她,像是怕多看一眼,自己的動作便會因此猶豫一樣,慢慢的從袖子裡又掏出幾封書簡,也是什麼都沒說,令內侍無聲遞了上去。

  底下人探頭探腦,卻也看不見那是什麼,鳳知微眼尖,覺得那些似乎像是自己在青溟書院做司業的時候的一些窗課本子,還有些像是書信。

  她抿了抿唇——她平日裡很注意與人信件來往,輕易不肯動筆,一些人攀附關係索要墨寶詩詞什麼的也不理會,但是長熙十三年之前,在青溟書院做學生和後來做司業,那時全無心事,倒有一腔欲待出人頭地的野心鬱憤,若是有些文字稍不注意,被人有心留存,拿去牽強附會,也不是沒可能的。

  文字這種東西,向來意思多變,單看怎麼解釋罷了。

  東西遞上去,天盛帝胡亂翻了翻,皺起眉毛,寧弈這一番動作,倒將他原本堅定不移要徹辦辛子硯的心思步調打亂,一時他也有些猶豫,

  底下竊議紛紛,胡聖山辛子硯卻已經明白了寧弈的意思,眼底爆出喜色。

  魏知如果置身事外,那麼自己將永為他刀俎上的魚肉,誰也不知道這位對天子影響力極大的重臣,會在什麼時候再給出滅頂一刀,現在殿下釜底抽薪,直接將魏知卷成同罪,他一旦入獄,沒人暗中搞事,殿下總有機會令陛下回心。

  還是殿下高瞻遠矚,心思深遠!

  大殿上一片寂靜,天盛帝怔怔扶案不語,他老邁的腦筋此時也有些混亂,今日朝堂上這些爭辯,聽起來個個有理,卻又個個似是而非,而且明明很簡單的一件事,最後怎麼卻將魏知也卷了進去?

  看看手中那些東西,他猶疑了一下,沉聲道:「魏知,你——」

  鳳知微眼望著地面,唇角漸漸露出一絲近乎詭秘的笑容,她慢慢的,伏下身去。

  「臣,有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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