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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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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熙十八年七月,「河內書案」爆發。 起因是一個來自於邊遠地區的河內士子,在進京應秋闈時,一次酒後,和同伴炫耀自己是辛大學士的同鄉,又吹噓自己有新版的《天盛志》,此言一出頓時惹起同伴嘲笑,誰都知道《天盛志》是皇家歷時五年,以辛大學士為首,集天下名士大儒和絕版圖書之大成的大典之書,不過剛剛付梓,還沒刊行天下,他一個邊遠小縣的書生,怎麼可能有這本書? 那書生出口後便覺得失言,原本打算就此打哈哈過了,不想別人卻放不過,幾番譏笑,那人受嘲不過,當即搬出一個書匣來,打開來看,藍底絲綢封面鎏金大字《天盛志》,內容翔實,節錄分明,看來竟然不像是假。 眾人嘖嘖稱奇,大多人看過也就罷了,但是在場有幾位帝京官宦子弟待考士子,嫉妒這河內士子少有文名,害怕他成為自己競爭對手,當即回家搬弄是非,其中有位士子的父親便是禦史,當即一本奏上去,彈劾《天盛志》總裁辛大學士擅自流傳未經御批刊行天下的國家典籍,順帶還參了次輔魏知一本,說魏知擔任青溟書院司業期間也掛名《天盛志》副總裁,此事難辭其咎云云。 奏章遞上去,天盛帝當庭暴怒,等到他把那本《天盛志》粗粗翻了一遍,更加勃然大怒。 「混賬!」老皇帝一抬手,便將那本冊子砸下了金殿,「這個是什麼版本的《天盛志》?為什麼還有《大成之殆》這一卷?朕手中那卷,為什麼沒有?」 滿殿肅然無聲,《天盛志》兩大總裁,辛子硯鳳知微當即出列免冠請罪。 但誰都知道魏知不過是順帶責一下,很明顯這書來自河內,是出身河內的辛大學士贈給自己的同鄉的,但為什麼和上呈御覽是兩個版本,就沒有人知道了。 天盛奪國於大成,早先又是大成外戚之族,在為人臣子和奪國過程中難免有些見不得人的事兒,這都是天盛帝的最大禁忌,向來不容人有一言一語非議,當初天盛剛立國,一批大成遺老作詩譏刺皇帝得位,當即被族誅,有些已經死了的,也被從墳墓裡拖出來戮屍梟首示眾。 文人禍國,天下思想必須一統,這都是歷朝帝王奉行的圭臬,天盛帝自然也不例外。 辛子硯之前已經得了寧弈關照,對此事心裡有準備,此時聽見《大成之殆》四個字,腦中也轟然一聲。 當初他主持修纂《天盛志》,按照史學慣例,必然要有大成簡述,《大成之殆》這一卷初稿出來後,是時任副總裁的魏知提醒他,涉及大成前史,務必慎重,這一卷有些東西忠於史實,只怕便不忠於陛下了,他想想也對,便將已經編好的這一部分撤出,修纂處的各類書籍堆放成山,之後扔到了哪裡也不記得了,如今怎麼會出現在另一本《天盛志》中? 殿上天盛帝盛怒未休,「辛子硯!當初朕聽說你將《大成榮興史》收於私房,還私藏有大逆的《討亂臣賊子書》,朕還不信,說你不是這等喪心病狂辜負君恩之人,不想你——你竟如此讓朕失望!」 「臣不敢——」 「你有什麼不敢的!」天盛帝不等他說完便冷笑,「聽說你們河內那裡,給你立了生祠?你給了他們什麼好處,讓一鄉父老這麼對你感恩戴德?是許以榮華富貴,還是未來的從龍之功?」 他語氣辛辣諷刺,近年來眾臣都習慣他的老邁昏聵之態,不想遇上這種觸犯底線的事情,還是老而彌辣,不管三七二十一,對辛子硯這樣一個純文人,竟然也連謀逆罪名都按上了。 眾人想著前幾年皇帝對辛大學士的寵愛,一瞬間心中都掠過天家無情,伴君如伴虎幾個字。 殿上天盛帝重重一拂袖,「來人啊,給我查看辛府家產,凡涉及違禁書籍言語者,一體上呈!」 金殿上轟然暗震,跪在殿下的辛子硯手按在地面,恍惚中想起那夜楚王急召,囑咐「速速將身邊所有字紙文書銷毀,連帶你日常和人交往書信,但凡付諸於紙面之物,全部收回處理乾淨,片紙只言,皆不可留。」,當時還覺得殿下小題大作,但看著殿下肅然神情,也立即派人處理了,殿下還催促他想清楚日常交往關係,最好連老家都查問處理一番,他見殿下難得那麼慎重,心裡還好笑了一陣,他是疏狂文人習性,不覺得有什麼事能值得緊張如此,不想千防萬防,還是防不得對方來勢千鈞出手狠辣,竟然佈局千里之外,真的迂回繞到了他的老家,他離家多年,和家鄉不通音信,哪裡想得到對方從那裡入手,就算想得到,又怎麼來得及? 是誰?是誰?是誰? 是誰這般手筆,這般心機,這般狠辣?不動聲色于前,雷霆萬鈞於後? 突然想起《大成榮興史》《討亂臣賊子書》,是幾年前最初搜集天下圖書時歸納來的,就是為了編大成卷所用,後來因為大成卷撤出,他將這兩部書放在自己在青溟書院的書房內,之後一直沒有動過,準備最後全書修纂完成再銷毀,其實按照規定,這類書繳上之後就應該立即銷毀,是他愛才,看這書寫得文理華美,不虛美隱惡,那《討亂臣賊子書》更是酣暢淋漓文筆妙絕,一時心軟便留下了,文人對於好書從來都有幾分愛惜之心,不想卻留下了這個禍患。 《天盛志》編纂五年,其間編書者來來去去,所曆人員繁雜,此時再要去尋當初是誰漏出這些事,已經無跡可尋。 而書一編成,便出了這事,很明顯,有人等著這一天,準備著這一天,已經很久了。 辛子硯一想到有人在暗處等了數年,只為等到書成那一刻給自己致命一擊,便覺得背上肌膚生栗,渾身都透出冰涼的汗來。 殿上皇帝咆哮未絕,他有點茫然的抬起頭,卻看見眾臣之首寧弈半回首,半邊臉掩映在大殿的陰暗光影裡,露出的眸子黑而涼,正在盯著一個人。 那人就跪在他身側,坦然從容而又決然,迎著寧弈的目光,未曾有絲毫退縮。 魏知。 卷四 朝天子 第十二章 回擊 辛子硯瞬間恍然大悟,心頭似有冰水流過,凍得渾身顫了顫。 原來是他! 他怔怔的看著對視的那兩人,一個眼神森寒警告,一個目光似悲似喜,同樣複雜難述,電光石火,角力不讓。 不過刹那眼底官司,已將一切說盡。 是了,除了同樣編纂《天盛志》,同樣掌控青溟書院,同樣為天子近臣的魏知,還有誰能比他更方便對自己下手? 除了出得戰場入得朝堂手底覆過無數王公將相的魏知,還有誰能這麼把准文人軟肋,輕輕鬆松便將他掀翻在地? 辛子硯清醒不過一刻,隨即生出無限的迷茫——當年若非他愛才以信物相贈魏知,他又怎能借助青溟魚躍龍門?多年來魏知平步青雲,卻從來都稱他為終生之師,他自認為和他從無過節,只有恩義,好端端的,他為什麼要對自己下這樣的殺手? 帶著這樣的疑問,他望向寧弈,然而令他心中一震的是,寧弈竟然避開了他的目光。 他抿著唇,視線下垂,將臉沉在大殿昏暗的光影裡,無人看清他的神情。 「朕多年來視你為國家股肱,恩寵無盡,奈何你喪心病狂辜恩如此——」殿上天盛帝一番咆哮已經失了力氣,目光失望的看了辛子硯半晌,決然一揮手。 眾人心中一緊。 「陛下!」寧弈突然搶上一步,一個頭重重磕下,「此事尚有蹊蹺,辛大學士忠心為國,怎會行此妄為之事?河內士子所得之《天盛志》,是否真的自辛大學士手中流出?《大成之殆》卷兒臣曾聽辛大學士說予以作廢,卻又是何人將其找出編訂入書?河內離帝京迢迢千里,生祠是否確實屬實?有無其他隱情?《大成榮興史》和《亂臣賊子書》按例由編纂處統一收集銷毀,並不是辛大學士作為總裁應該操持的事,如今書籍尚在,是否應先尋編纂處所有人等問責?」 他這番話清楚明快,句句都在要害,眾人不管是不是他陣營,都目光一閃——陛下雷霆震怒來得突然,朝臣被這番霹靂打得都沒反應過來,不想楚王頭腦如此犀利清醒! 「你的意思是朕偏聽偏信,胡亂入人以罪了?」天盛帝眯起眼睛,森冷的注視寧弈。 「兒臣不敢!」寧弈並無畏怯之色,以手拄地,清晰的道,「兒臣只是覺得此事尚有蹊蹺,宜當慢慢查辦為要,時當國家多事之秋,又事關當朝一品重臣,為天下民心安定計,此時也不宜驟興大獄,望陛下明察。」 眾臣又是一陣眼光亂閃——慢慢查辦四個字說得,真是精妙啊。 大案乍發,最怕皇帝當庭震怒決然處置,一旦慢慢查辦,就有了更多回旋的餘地。 「陛下,辛大學士文人疏曠習氣是有的,行事荒誕無心之下不敬之舉也是有的,但臣敢以身家性命擔保,辛大學士絕無謀逆犯上不臣之心!」胡聖山反應極快,立即跪到了辛子硯身側。 「臣附議!」 「臣附議!」 滿殿裡跪下了一小半人,還有一部分準備跪但是給寧弈用眼神勒令住了不許跪——一旦附議的人超過一半,那又是另一種狀況,很容易給皇帝看成是群起反對威脅,還會引起對寧弈雄厚勢力的警惕,那就得不償失了。 天盛帝盛怒已過,此時看著沉默悲憤的辛子硯,看著跪下的那一小半朝臣,想著寧弈那句「為天下民心安定計」,隨即想起辛子硯在士林中的魁首地位,眼神裡終於露出了一絲猶豫。 「臣附議!」 驀然一聲驚得所有人都直起身子看過去——開口附議的,是鳳知微。 「臣附議!」鳳知微磕了一個頭,在胡聖山辛子硯灼灼的目光中面不改色,朗朗道,「正如楚王殿下所言,此事極有蹊蹺,《天盛志》在帝京尚未刊行,如何能千里迢迢流入河內?《大成之殆》歷時三個月編纂而成,臣親眼看見辛大學士將之作廢,又怎麼會再次出現?生祠我朝雖未有,但大成歷代名臣將相,惠澤家鄉父老者,都有各地為之建造生祠,鄉黨愛戴本鄉傑出人士,並以之為自豪,這也是常情,和那些心懷叵測沽名釣譽以博民間聲望者不同,請陛下予以甄別,《大成榮興史》和《亂臣賊子書》陛下曾下令統一銷毀,但至今尚有留存,這不是辛大學士一人之過,微臣身為副總裁也難辭其咎,請陛下一併處罰。」 殿中群臣聽得這番話,處處都在附和楚王之言,堂皇漂亮,誠懇真摯,都頻頻點頭。 辛子硯胡聖山和寧弈,卻面色慘變。 這真是一番看似維護實則火上澆油的「求情」! 字字兇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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