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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七


  西涼的皇女代表什麼,他沒想過,也不想去想,知曉是他的女兒,這是從他將她抱在懷裡,便再不可更改的事實。

  然而剛才呂瑞那句話,他聽懂了,如果知曉繼承西涼皇位,那麼,知微會得到很大助益。

  什麼樣的助益,他也沒去想,但是鳳知微需要助益,他再清楚不過。

  她沉靜若淵的外表下,內心裡一直如滔滔長河一般翻湧,她心底那些縱橫捭闔的長刀出鞘,那些步步深謀的陷阱與機巧,和葬滿黑暗的記憶深處,那些漂浮著不絕的欲望和長熙十三年的血與雪。

  他都知道,都懂得。

  很奇妙,他有時候不懂得別人的最簡單的心思,卻能懂鳳知微的最複雜的內心。

  這來自於默契和感覺,而不是思考。

  他知道這句話對於鳳知微的誘惑。

  他理解這一刻她的沉默。

  於是他也沉默下去,甚至掉開眼光,不讓自己的目光,對她的決定做出任何干擾。

  他害怕自己的目光會流露不願和乞求,使她不安而遷就。

  不,不要口

  天下一切,皆可以為知微犧牲。

  顧南衣在沉默而忍耐的角落裡,想著朝夕相伴的那張小臉,對自己默默低喚:

  知曉。知曉。

  ……

  沉默其實很短,卻因為內心複雜的翻湧而漫長如一生。

  大概就在一生過後,顧南衣聽見鳳知微的聲音,還是那麼懶,而清淡。

  「國父?不,她便是我的國。」她微笑,深深道,「擁有她便擁有我的國,失去她,我就一無所有。」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看的是顧南衣,這句話,是代那個永遠不會對她提要求的男子說的。

  顧少爺抿著唇,有點想點頭,表示深以為然,卻突然覺得脖子有點僵,或者說,渾身都有點僵,不是被禁錮的感覺,而是太溫暖,像密密包裹在溫暖的海洋裡,水波溫柔無聲的壓下來,不能動也不想動,只想在這樣的溫柔中永久沉睡,而平靜慣了的心,熱熱的激越著,和那些糾纏擁抱的砰然激越不同,這是溫存綿長的激越,如醇酒,醉心。

  他深深的吸著氣,覺得臉上的皮膚乾幹的,繃得有點緊,眼睛卻有些熱,有什麼東西濕潤在眼角,像春天的雨,化了冬的乾裂。

  屋子裡又沉默下來,鳳知微在暗影裡微笑,呂瑞目光變幻,有點不敢相信的看著鳳知微,他自覺自己懂得魏知,這個少年,從踏出青溟的第一步開始,每一步都證明了他的野心,這從來不就是一個如表面一般清淡的人,也從來不是真的淡泊無爭的人,魏知,有勃勃野心,有驚天欲望,如今,這麼一個誘惑的條件接在面前,成,則好處無窮,敗,不過傷的是顧知曉性命,他自己完全可以自保,按說以魏知這種梟雄人物,拋出一個養女以成大業,又算得了什麼?

  他一直覺得自己沒看錯人,如今,卻有些迷惑了。

  這麼善良的人,怎麼在最污濁的官場,爬到如今這個位置的?

  「知曉身份未定,大司馬便要將我們拉入這渾水,也未免太猴急,何況要不要認回生母,要不是奪回皇位,這是知曉自己決定的事。」鳳知微無視呂瑞審視的眼光,將茶碗一擱,起身便走,「謝謝大司馬今天給我聽了個這麼精彩的故事,真是不虛此行,在下還有要事,告辭。」

  她頭也不回出門去,呂瑞盯著她的背影,露出掙扎、猶豫、不甘、憤怒……種種複雜之色,半晌一聲低喝:「站住!」

  伴隨他的喝聲,鏗然一聲,明明無人的密室門口,突然從門側各彈出一柄長刀,兩柄刀交叉在門口,形成一個巨大的「X」形狀,刀極長,兩面都是刃口,寒光爍爍冷氣森森,看得出,任誰也別想從那上下左右的空隙裡鑽出去,因為刀是活動的,只要有人試圖縮骨鑽出,那個會移動的「X」,就會將那人腰斬。

  而呂瑞的座椅前,突然四面彈出鐵板,將他自己牢牢保護在內。鐵板遮得嚴密,看來他對於顧南衣的武功也很瞭解,防備十足。

  有點沉悶的聲音,隔著鐵板傳來。

  「這個密室看似木制結構,裡面卻是生鐵,唯一出路就是那刀門,那是百煉雪鐵,武功再高也捏不斷,兩位不必枉費心思,當然如果要鑽出去——在下不介意為分成四段的兩位收屍。」這是呂瑞第一句話。

  「錦城內現正有兩位的好友,很想取了兩位的性命,在下不想枉殺無辜,那位卻想必不介意,半個時辰,我給兩位半個時辰,來考慮這件對兩位有利無害的事情,半個時辰後記得給我答案,否則這間鐵屋子,便得成為兩位的鐵棺材了。」這是呂瑞第二句話。

  「另外,我得了提醒,還要去辦一件事,兩位容我告退片刻。」呂瑞的第三句話裡,突然帶了笑意,隨即屋頂哢嚓一響,彈出無數利刃,屋頂慢慢下沉,向底下逼來。

  卷三 殿前歡 第三十七章 割捨

  呂瑞的聲音消失在鐵壁後,頭頂的利刃軋軋下沉,速度很慢,看得出半個時辰之內是不會紮到頭頂的,呂瑞的目的,本就不是為了要他們性命。

  鳳知微歎息了一聲,沉默半晌,轉頭笑謂顧南衣,「想不到吧?咱們家知曉,竟然是皇……」

  她的話還沒說完,顧少爺突然大步過來,二話不說,雙臂一伸,便將她緊緊抱在懷裡。

  鳳知微剩下的幾個宇頓時被這一抱銷魂的抱斷了。

  她怔在那裡,感覺到顧南衣的雙臂很緊很用力,用一種恨不得將她全盤擁抱全部揉入懷中的姿態,密密的籠罩住她,他將臉緊緊貼在她頭頂,也是一種恨不得把自己也揉給她的姿態,獨屬於他的乾淨而青澀的氣息襲來,熟悉而陌生,熟悉的是氣息和那個人,陌生的是此刻少爺給她的感覺,那樣的力度和熱度,不再是始終帶點習慣性的疏離,而是第一次,完完全全將自己的心和靈魂都交了給她,希望和她融合無間。

  鳳知微因這種全然的放開和投入,心潮也微微起了澎湃,想起帝京初見時那個玉雕冰塊般的少年,恍如隔世,她突然很想抬起手,去撫撫他的發和眉眼,只是雙臂被少爺緊緊勒著,他用了那麼大力氣,像是生怕手一松,她就會從他懷抱裡飛走。

  隨即便覺頭頂又重了重,顧少爺輕輕的用臉摩擦著她的發,一貫沒有起伏的聲調,此刻也似乎有了柔軟和波度,低低道:「你真好……」

  鳳知微唇角掠起一抹笑意,想著這簡單的一句話,這一生很多人都會聽見無數次,但是對於他,對於自己,似乎都是第一次,你真好、你真好,最簡單而最誠摯,不是身在其中的人,永遠不能明白三個字所蘊含的分量。

  這是他的表達,他的開啟,他對於心意的理解和最直白的反應。

  少爺還在慢慢摩擦著她的發,似乎覺得那綢緞般的觸感十分光滑舒服,戀戀不肯放開,隨即又咕噥道:「……我也要對你好……」

  「你對我已經足夠好。」鳳知微歎息一聲,輕輕道,「南衣,我希望你懂得人世間的所有真實和美好,卻不希望你因此背上負擔,你做你自己就好。」

  顧南衣卻似乎沒有在聽她的話,只執著的,又低聲重複了一遍:「……對你好……」

  鳳知微聽著這語氣有些怪異,剛想問,顧南衣的頭已經低了下來,順著她髮絲一滑,便滑到了她的頰邊,兩人微涼而滑潤的肌膚貼在一起,明明剛才都有點涼,轉瞬便起了微微的熱,溫暖得驚心,隱約間不知誰偏了偏頭,唇與唇之間,有溫潤柔軟的觸感,相觸而過。

  像驚電掠了蒼穹,劈了那沉凝深黑;又或者玉石投入波心,散開無限漣漪,恍惚間心房一顫鴻蒙開闢,不知哪裡撥弦共鳴,發顫顫之音。

  鳳知微紅了臉,偏頭伸手去推,顧少爺已經放開了她,怔怔用手撫著唇,他面紗因此撩起一角,玉色的修長手指擱在一線薄紅的唇側,讓人想起玉盤盛起的紅瑪瑙,因極致的鮮妍顏色,而對比得鮮明誘惑。

  鳳知微看著他那回味的動作,臉色爆紅,趕緊向後退了一步,忽聽得頭頂聲響,她以為利刃已到,趕緊抬頭,卻發現利刃還沒完全降落,倒是屋頂某一角,似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卻沒看清楚是什麼。

  那邊顧南衣醒過神來,拔出腰間玉劍,先是一挑門口那個叉形雙刀,他這邊一出手,那邊雙刀果然開始移動,鏗然一聲火花四濺,顧南衣那一看就知道不是凡品的短劍,也沒能劈斷那刀。

  「不用費心。」鳳知微看看快到頭頂的刀,拉著顧南衣鑽進下方書案,「我們等著人家給開門就成。」

  忽聽外面有人「哈哈」一笑,道:「你們大司馬人呢?大半夜的急急叫我過來,說是送我個禮物。自己卻不出面,哪有這樣的主人?」

  那人聲音年輕,語氣睥睨而放縱,隨即便有一人,大概是呂瑞留下的親信,笑答:「大司馬說要給您個驚喜,還得煩勞您親自移步,小的們就不陪了。」

  「賣什麼關子呢老呂。」那人大步過來,鳳知微聽著他聲音,不出所料的笑了笑,掏出懷中一張紙,就著顧南衣膝頭,寫了幾個字。

  那人到了門前,先對著雙刀機關嘖嘖讚歎,隨即在那縫隙裡探頭探腦,鳳知微從書案下探出頭來,對他笑吟吟的打招呼:「阿四,你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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