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凰權 | 上頁 下頁
二一九


  他坐在河邊,背對著河,面對著一塊大石,石頭上擱著兩人衣服,鳳知微放心的脫下面具和衣物,進入河中。

  征戰北疆,好久沒洗澡,機會難得,鳳知微打算乾脆連頭髮也洗一洗,她解開長髮,站在河中,一點點梳理有點打結的發。

  月色牛乳般瀉下來,照上小河,照上河中玲瓏窈窕的女體,再照上岸邊白石。

  顧少爺坐在白石面前,專心的看守著兩個女人的衣物。

  月下白石如鏡,反射河中景物,而他正巧坐在鏡前。

  白石如一卷幕布,映出女子纖細精美的曲線,長髮如瀑,垂在細緻肩頭,垂下美妙亦如流波的輪廓,幾乎長及膝窩,雙腿修長如玉竹,倒放琵琶般流暢的身軀弧線,到了腰間是細不可一握的收束,再往上,是恰到好處的微微隆起……

  顧南衣忽然轉開眼光,一瞬間月色薄透,映見他耳根微紅。

  生平第一次臉紅,只為投影于白石上的那人身姿。

  手指有點無措的摳緊了地上草皮,顧南衣平緩了十幾年的心,於今夜此刻,在看清楚那石上風景時,突然砰砰的跳動起來,越跳越急,越跳越奔騰,仿佛哪裡竄出了奔馬,驚蹄尥蹶,瞬間踏亂了萬里河山。

  星火繚亂,聲聲湍急,聽不見四面聲音,看不清天地穹廬,顧南衣按住亂跳的心口,以為自己這一刻得了必死絕症。

  他在一懷初動的欲望裡懵然著,努力控制生平首次脫韁的意識奔馬,因此混亂中沒有注意到,他背對著的地方,隔河的小樹林裡,隱約有些極細微的響動。

  那裡,一堆殘亂的石頭後,無聲無息潛伏著一道人影,黑暗中一雙眼睛細長明媚,如鬼火幽光浮漾。

  他緊緊盯著河中的兩個女子,目光著重落在鳳知微身上。

  月夜小河中,水聲遮擋一切,鳳知微專心梳理自己打結的亂髮,她的半邊臉落在月光裡,一張膚光如雪,清豔至於絕俗的容顏。

  月色打在她長長的睫毛下,顯出一層淡淡的溫柔的弧影,脫下雙層面具的她,洗去薑黃,洗去煙熏垂眉,現出晶瑩肌膚,飛揚長眉,和煙籠霧罩的秋水之眸。

  樹林中的人,盯著鳳知微,眼神一片異光,隨即目光落在河岸邊用石頭壓住的人皮面具上。

  他漸浙浮起一絲薄薄的笑意,像一道鋼絲,拉過這靜謐的夜色,掠出鋒芒如雪。

  半晌,鳳知微和華瓊洗好上岸,顧南衣始終僵硬的背對著她們,沒有回頭。

  那黑影一直等到三人離去,才如一道輕煙,消失在月下。

  ***

  草原上的太陽,光芒萬丈的升起,日光下長長的車隊,迤邐而行。

  這是給鳳知微的順義鐵騎運送糧草的車隊,呼卓部的糧草,一直就近從禹州調取,本來順義鐵騎可以從主營請求撥糧,但是鳳知微轉戰北疆,出沒不定,更兼對主營不夠信任,所以還是由禹州撥糧給呼卓,再由赫連錚和鳳知微約定取糧地點,呼卓族人對地形熟悉,也免得被大越所趁。

  這次的運糧隊有點不同,分外的齊整嚴肅拱衛森嚴——因為順義王也在隊列中。

  鳳知微雖然沒有對赫連錚說起自己的作戰計劃,赫連錚卻從她的動作中猜到了她要行險,他放心不下,將呼卓事務交給牡丹大妃,自己親自押送這批糧草去和鳳知微接洽。

  要冒險,一起冒。

  反正草原有牡丹大妃,還有「知曉活佛」。

  赫連錚騎在馬上,想著很快就可以見著鳳知微,唇角笑意明亮。

  前方突然停滯了一下,隨即有些騷動。

  赫連錚直起身。

  「大王!」

  一個戰士奔過來,眼神驚異,「前面……前面……」

  赫連錚皺起眉,不待他說完便撥馬過去。

  他的馬正是晉思羽那匹絕品越馬,鳳知微將這馬送了他,晉思羽和赫連錚有間接的殺父之仇,赫連錚花了很長時間調教好了這匹馬,騎著甚解氣。

  前方人群之中,隱約是個披頭散髮衣不蔽體的婦人。

  赫連錚心中一跳,第一反應差點以為是騎兵出事有人來報訊,仔細一看不是,再仔細一看,他呆了。

  「梅……梅……」他難得的結巴起來。

  地上的人抬起頭,青紫浮腫面目全非的臉上,唯有一雙眼睛,還是舊時顏色。

  她一看見赫連錚,先是怔一怔,似乎精神遲鈍的眯著青腫的眼看了他半天,等到認出他的那一刻,眼淚瞬間無聲流了滿臉。

  是沒有聲音的那種哭,體內像是有無數的噴泉,將液體無聲無息的不斷噴出來,似乎永遠沒有盡頭,永遠要這麼無休無止的流下去。

  她哭得渾身抽搐,哭得雙眼翻白,那些奔流的淚水從傷痕斑斑的浮腫的臉上流下,將滿臉的灰塵沖刷如溝渠,卻始終無法發出任何哭聲。

  不是極深極沉極無言的疼痛,誰也無法這樣哭。

  所有人都露出不忍神色。

  他們都認識梅朵,那個尊榮鮮豔的女子,多少年公主似的生活于王庭,誰也無法將現在慘不忍睹的她和原先的她聯繫在一起。

  「梅朵!你怎麼會這樣!」赫連錚翻身下馬,一把抱住了她,「你怎麼會——」

  他的聲音突然頓住,慢慢的看著梅朵的裙裾——衣不蔽體的破爛皮袍裡,露出不整的褻衣,而那些褻衣上,全是斑斑的舊血痕,還沖出一股腐爛發臭的氣息,中人欲嘔。

  赫連錚的臉色變了。

  「阿劄!」

  抖了半天的梅朵,在他僵住的那一刻,終於炸出了自己的第一句話。

  「阿劄——」她一開口便是呼號,嗓音已經破了,夜梟一般炸在寂靜的空氣裡,聽來瘮人,「你要殺我,便殺我,為什麼要這樣對我,為什麼……」

  她掙扎著爬起來,瘋狂的撲向赫連錚,尖尖的十指抓住他的胳膊,指甲死死的卡在他的肉裡,她拼命用頭撞她,歇斯底里的叫:「你怎麼不殺了我殺了我殺了我——」

  赫連錚一動不動,任她摳任她撞,他雙臂上全是血痕,細細的鮮血流下,滴落在草地上,護衛沖上來要拉她,赫連錚厲烈的眼風飛過去,沒人敢動了。

  「梅姨……這是怎麼回事?」赫連錚輕輕拍著梅朵,眼睛不敢看她破爛皮袍裡露出的青紫的肌膚。

  「你問我?你怎麼不問問你自己?」梅朵霍然抬臉,眼睛裡全是血絲,「你千挑萬選,為我選了那個老變態!你安排護衛送嫁,讓他們在路上輪奸了我!那老傢伙恨我不是完璧之身,打我,罵我,關我黑屋子,不給我吃喝,還用棍子搗爛……搗爛我!劄答闌!劄答闌!你為什麼不殺了我?或者二十年前,我為什麼要救你?」

  她霍然張開滿嘴白森森的牙齒,嗷嗚一口咬在了赫連錚的手臂上。

  她咬得極其用力,鮮血幾乎立刻迸射開來,赫連錚一動不動,揮手拂開沖上來的侍衛。

  半晌梅朵身子一軟,掛在了他的臂上,居然牙齒還沒鬆開。

  赫連錚半扶半抱著她,仰首望天,沒有人看得清他臉上神情,良久他道:「隊伍裡有婆子,叫一個來。」

  因為鳳知微和華瓊是女兒身,所以運糧隊每次都會找理由安排一兩個婆子方便鳳知微,婆子幾乎是被護衛拽過來的。

  赫連錚已經將梅朵抱進了車裡,自己坐在車轅上,由護衛給他包紮臂上的傷口,看婆子過來,冷冷道:「進去給梅姨檢查下身體,出來告訴我,記住,你看見的,從此給我爛在肚子裡。」

  婆子嚇得一抖,趕緊應了鑽進車裡,半晌出來,面露憐憫之色,在赫連錚耳邊低低說了幾句。

  赫連錚默然不語,揮手示意她下去,默默坐在車轅上看天半晌,轉身進了車廂。

  梅朵已經換了一身衣服,躺在那裡,瘋狂的神情已經安靜了下來,看見赫連錚,她竟然還笑了笑。

  隨即她張開雙臂,對著赫連錚,輕輕道:「阿劄……阿劄……我剛才以為我要死了……突然看見你,我要瘋了……我有沒有咬痛你?我看看……我看看……」

  赫連錚看著她憔悴的氣色,眼圈一紅,差點落下淚來,將自己包紮好的手臂遞過去,勉強笑道:「沒事,小傷。」

  梅朵撫摸著他白布包紮的傷口,眼淚撲簌簌落了下來。

  半晌她輕輕道:「阿劄……不是你,不是你是麼?你是我從小養大的,你沒有這樣比豺狗還惡毒的心!」

  赫連錚默然不語,半晌艱難的道:「梅姨……這也許只是個誤會……」

  「誤會!」梅朵立即激動起來,掙扎著坐起身子就要掀開皮袍,「什麼樣的誤會會造成這樣的——」

  「別!」赫連錚慌忙按住她,「別!梅朵姨媽,你別激動……我們慢慢說……」

  梅朵閉上眼,胸口起伏,半晌冷冷道:「順義大王閣下,既然您不信我的話,便親自派人把我送回德州馬場去吧!也好讓你的人親眼看看,到底是誰在撒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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