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凰權 | 上頁 下頁 |
一四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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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那時覺得她睡得很香,腳踏應該很舒服,現在才知道,原來不是那麼舒服。 不舒服他也睡著不動,等著鳳知微也像以前他夜半下望一樣,突然醒來,側下身來看他,到時候他要說什麼呢?他得好好想想。 不過等來等去,鳳知微不曾側身下望,他想好說什麼了,也沒機會發揮,他閉著眼睛,感覺那種堵堵的滋味又泛上來,秋夜裡不知道為什麼那麼涼,無聲無息透入肌骨裡去。 後來也便不等,他睡在腳踏上很習慣很方便,感覺她熱了,手一伸便搭上冰袋,感覺她冷下來了,手一伸便拖過被子點燃火盆,還不妨礙他睡覺。 有一天晚上細雨濛濛,寧弈在屋裡,顧南衣睡在屋頂上沒下來,雨聲裡葉笛聽來悠悠長長,拽得人心尖發疼,所有人都等在院子裡,聽著紙門被緩緩拉開,南海最優秀的大夫邁出門來,蒼白著臉色,跪在廊簷下對著室內磕頭。 寧弈沒有出來,室內寂無聲息,一縷縷淡白的煙氣飄搖不散,在秋日雨幕裡凝結成詭異而淒冷的畫面。 燕懷石噗通一聲,失魂落魄跪在了雨地裡。 赫連錚「嗷」的一聲狂叫,狂奔了出去,不知道哪個倒黴蛋又要挨揍。 青溟書院的學生們愣在雨中,不知道臉上那濕漉漉的是雨還是別的什麼。 整個院子籠罩在一片死寂裡,所有人都僵成了泥塑木雕,渾然不知痛癢,大夫的腦袋咚咚的磕在木質的長廊上,聲音空洞,敲擊得人心中發痛,秋日的雨綿綿的打濕簷角垂落的發黃慘白的樹葉,看起來和所有人的臉色十分相似。 屋裡沒點燈,半掩的門扇後黑沉沉看不見景物,只隱約看見寧弈瘦了許多的背影,背對著庭院秋雨一動不動。 良久的死寂後,他的聲音淡淡傳出。 「滾。」 大夫倉皇而去,每條皺紋都載著死裡逃生的慶倖,他經過華瓊時一個踉蹌,華瓊順手扶住了他,有點憐憫的看著這個名滿豐州此刻卻無比狼狽的名醫,道:「我送你出去。」 她送大夫一路到門口,正要回頭,卻見憩園的門丁罵罵咧咧的走進來,一扔帽子道:「混賬東西,這都什麼時候了,還有人敢上門行騙!」 華瓊疑問的一探頭,看見憩園門口不遠處一個人探頭探腦的張望,門丁在她身後憤憤道:「轉了幾天了還不走!貪圖咱們私下許出的重賞!可是豐州第一名醫都束手無策,他一個藥方都寫不出的人,能成?帶到殿下面前,那是找死!」 華瓊又看了看那人,和對方充滿期盼的目光對上,她想了想,隨即,招了招手。 *** 寧弈沉靜在一室淡渺的煙氣裡。 煙氣背後是鳳知微蒼白的臉。 她已經不發熱也不發冷,也沒有了那種看了讓人害怕的、似乎要連心肝腸胃都噴射出來的劇烈的嘔吐,她靜靜的睡在那裡,像一團即將飄走的雲,無力的輕盈著。 寧弈怔怔的看著她,半晌,慢慢揭去了她臉上的薄如蟬翼的人皮面具。 他的手指緩緩的在面具下摸過,摸到微垂的眉,確定面具下是那張垂眉黃臉。 這個女人,生怕為世人發現自己的真面目,不厭其煩的戴著兩張臉。 寧弈沒有笑意的笑了一下,伸手端過床邊的水盆,浸濕布巾,慢慢絞幹。 總戴著兩層易容定然是不舒服的吧,總要她清爽些才好。 他執著溫熱的布巾,手指卻是冰涼,那麼濕濕的一團抓在手中,像抓著自己的心,他的手指緊緊攥著,恍惚間想起秋府後院湖邊初見,她偏著頭,半身立于水中,抓著自己濕漉漉的發。 手指緩緩落了下去,從額頭開始,一點點拭去易容。 看不見,眼前卻清晰如見,還是那日碧水之中,她臉上易容被水漸漸洗去,一點點,露出潔白的額、玉雕般的鼻、淡粉色的唇,一雙黑而細的眉浸濕了水,烏沉若羽,眸子迷迷濛濛霧氣氤氳,看人時像籠了一層迷離的紗……最後成就一張清麗的臉。 他停下手,放下布巾,手指輕輕彎曲,從額頭開始,溫存的撫過,熟悉的微涼而又細膩的肌膚……恍惚間回到魏府佯裝酒醉那日,又或者是韶寧和她私會密謀殺他的那間暗室,又或者母妃最後十年的那間廢宮,又或者是前陣子就在這屋中……他一次次那麼靠近她的肌膚她的香氣她的所有溫暖與涼,刻在指下、眉間、心上,如此熟稔,至於驚心。 然而那些熟稔,從今日開始,真的要回到原點,歸於陌生了嗎? 有些問題不敢想,連觸及都不敢觸及,一生裡面臨無數兇險疼痛,他從無畏懼也不能畏懼,然而此刻他畏懼命運的森涼,一個答案便可以裂去人的心。 他的手指,一遍遍盤桓在她臉上,或者,經歷這麼久病痛折磨的她,其實已經不復原先嬌豔了吧?可是那又有什麼關係,鳳知微,永遠都是鳳知微。 恨自己看不見,慶倖自己,看不見。 若真見了那份蒼白憔悴,他要如何才能維持此刻的平靜如常? 那心潮如此澎湃洶湧,所有的巋然不動都是假像,如經歷千年萬年侵蝕的礁石,外表沉凝如一,內裡早已千瘡百孔。 似乎有人膝行而入,低低道:「殿下……是不是該准務……」哽咽著說不下去。 是燕懷石。 他背對著燕懷石,將面具給她小心的戴好,手指停在她頸側,久久的不動。 指下的脈搏,一點點的輕緩下去,他知道,很快的,這些細微的跳動,便會像即將乾涸的泉水,漸漸趨於微弱斷絕,直至歸於寂滅。 這樣一點點等著生命的氣息散去,那是何等的殘忍。 然而到了此時,他寧可這樣一聲聲的數著,在一聲聲的脈動裡,將初識至今的所有相遇回想,這一生他和她看似合作相伴,實則南轅北轍,這一生裡有這麼一次共同的心意,也好。 他沉靜的數著,嫋嫋煙氣裡,分不清誰比誰,顏色更蒼白。 *** 屋頂上,顧南衣靜靜的吹著。 雨一直在下,裡外都已經濕透,對於衣服必須輕柔不能厚重,否則便無法忍受的他來說,此刻穿著這樣的衣服那感受如同酷刑,他卻一直沒有動,沒有換衣服,沒有離開這座有她的屋簷。 樹葉笛子沾了雨,吹起來不那麼清澈明亮,他在那樣斷斷續續的笛聲裡,聽見她溫柔的語聲。 「說好了。我吹著葉笛,順著你的記號一路去找你。」 都沒要你吹,怎麼你就打算跑了呢。 隔著一層屋瓦,似乎也能感受到底下,有種沉重的氣息慢慢的漂浮上來,等到徹底浮起,散開,也許這輩子就再沒有人為他吹響這葉笛。 這種氣息他感覺到過一次,奶媽去世時,滿屋子都是這氣息,他因此覺得不舒服,急著要走。 她也要和奶媽一樣麼? 他也要以後再也看不見她了麼? 那他還要做什麼呢? 顧南衣覺得有點累,他最近思考了太多東西,這不是原先的他,過往許多年,他的世界空白單調秩序如一,從來沒有這麼多疑惑和不安。 他怔怔的坐在那裡,覺得那氣息又幽幽上浮了一點,他皺著眉,忽然一個翻身,趴在了屋瓦上。 他把自己沉沉的壓下來。 壓住這種氣息,別讓它浮上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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