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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五


  鳳知微不知道那群燕家人的如意算盤,她腸胃裡一陣陣翻攪,走不了多遠便靠在了一處臨水欄杆上,用堅硬的石欄壓住自己的腹部,笑道:「你這下總可以說了吧?」

  燕懷石扣著欄杆,面對海風碧水,眼神晶芒閃動,半晌才低低道:「我是大房獨子,卻不是我父親的親生兒子,我的母親過門後第二年,父親出洋遠航,有一晚,我的叔爺闖進門來……後來……便有了我……」

  鳳知微霍然扭頭。

  亂淪之子?

  在天盛,在重視宗族血脈正統的南海,這是何等淒慘的身世!

  難怪燕家厭他如毒,難怪世家家主罵他雜種!難怪他孤身奔帝京,立下偌大功勞都能不被承認。

  可以想像這樣出身的孩子,在世家大族裡是怎樣的地位和生活,他便是在這樣的惡意欺辱和敵視裡,長到如今?

  鳳知微想起當日青溟書院門前初見,那少年笑容朗朗,靈動機變,一眼就看出了她手中印鑒的價值,從此帶著她叩開青溟書院大門,叩開人生裡五色流景壯闊波瀾。

  她抿了抿唇,心底泛上微微的酸澀,半晌道:「懷石,我們不能選擇我們的身世,但是我們可以選擇我們的將來。」

  燕懷石一直有點緊張的盯著她,害怕在她臉上看見別人慣常的鄙棄厭惡之色,雖然這樣的臉色這許多年來早已看慣,早有心理準備,魏知露出這樣的神色也是情理之中,然而他就是覺得,如果魏知露出這樣的神情,他會比以往更受傷。

  然而沒有,魏知確實震驚了,震驚之後,眉宇間卻是淡淡的憂傷,那樣帶點疼痛的眼神看著他,他突然便覺得多年的辛酸積鬱,刹那間盈滿胸臆,便要奔湧而出。

  急忙掉開眼,燕懷石故作輕鬆的去看四周的風景。

  「……你母親現在在哪?」良久之後,鳳知微輕輕的問。

  燕懷石身子一僵,半晌道:「她在……穎州郊外一座庵中修行……爺爺說她敗壞門風,不許她再進家門……」

  「這何嘗是你母親的錯?你母親一個弱女子,遭此悲慘之事,燕家不撫慰照顧,還要逐她出門?」鳳知微眼色一冷,隨即歎了口氣。她這麼看沒用,世人不是這麼看的,世人男尊女卑,男女之事,一旦造成後果,無論始作俑者是誰,最後都會歸罪到女子身上。

  也許只有她不同,娘出身將門,家門開明,自幼學得文武雙全,後來更曾領兵為女帥之身,娘的心目中沒有男尊女卑的想法,自然也影響了她,只是娘也沒有明確的和她表露過這種觀念,這是在她得到那神秘冊子後,從那主人意興飛揚的字裡行間,才找到了屬於女子的獨立和自我。

  燕懷石卻有些不可思議的看著她,這種事情,世人都會認為女子私德不謹,整個家族都因此蒙羞,就算是他自己,幼時也因此怨恨了母親很多年,恨她為什麼不拼死抵抗,為什麼不事後自裁,為什麼要生下他?

  然而今日魏知第一次聽見這事,竟然第一句便是為他母親抱不平,燕懷石手指摳緊了石欄,心懷震盪,長長吸一口氣。

  「那個……你的叔爺呢?」半晌鳳知微有點艱難的問。

  燕懷石默然良久,答:「他被打了一頓,趕出去,現在在永州主持當地的商鋪。」

  鳳知微冷笑起來。

  逼奸毀人名節清白者,不過打一頓,換個地方照樣逍遙做生意。

  受害者卻遭遇淒慘,困守尼庵苦捱日月,連帶孩子都遭殃,在困苦欺辱的環境中卑屈的長大。

  「這次燕家,拿這事要挾你了?」

  「是。」燕懷石低低道,「上次朝廷冊封皇商,長老對我說,我立了功,家族很歡喜,只是將來我還是要回南海的,在京皇商,不如就報燕懷遠名字,我也覺得我不能丟下我娘,就同意了,後來開辦事務司,家族又暗示我,好好做,回來後開祠堂考慮重納我娘回府,所以我很是歡喜……我娘在那尼庵,實在太苦……」

  「然後變卦了?」鳳知微冷然問。

  「然後……等快到南海時,他們的語氣就開始搪塞了,至今不給我個准信。」燕懷石眼中閃著悲憤之色,「我娘和我……拿捏在他們手裡,我也並不想爭這家主之位,燕家家主不可能給我做,我那麼努力,也就是希望能得到燕家承認,讓我娘安安穩穩回來,由我膝前盡孝渡過下半生,可憐她也是世家之女,陳家的小姐,卻落得兩邊都關係斷絕,尼庵苦捱半生,上次我見她,她老得不成模樣……」

  燕懷石終於說不下去,哽咽起來。

  「所以你選擇退讓,希望他們良心發現。」鳳知微一聲冷笑。

  燕懷石默然不語,良久道:「我錯了。」

  「你是錯了」,鳳知微不客氣的道,「對這群其心涼薄如紙的所謂親人,你拿熱血去拼也焐不熱他們,與其步步退讓,不如奮力一搏,你若是燕家家主,誰敢欺你母子?」

  「昨日你那一說,再看看他們嘴臉,我已經清楚了。」燕懷石道,「他們不會兌現承諾,那些暗示不過哄著我回來,再哄著我讓出位置,然後過河拆橋,到頭來我什麼都不會落著,還有可能被人嫉妒給踢開,不能保護自己強大自己,何談保護我娘?後退是死,前進是險,死也要死得痛快些。」

  「我在,不會看著你死。」鳳知微扶著頭,一笑道,「夜了,以後還有硬仗要打,早些歇了吧。」

  「我送你回房。」

  「不用了。」鳳知微緊緊靠著欄杆,揮手,「去吧去吧。」

  燕懷石身影剛剛離開,鳳知微往欄杆上一爬,嘩啦一聲吐了個天翻地覆。

  她一邊吐一邊哎呀喂呀的歎息,真是的,好好一池碧水,生生給那些海鮮糟蹋了。

  驚天動地吐了一陣,她懶洋洋趴在欄杆上,肚子翻空了,喝得過多的酒就開始肆虐起來,她震驚的發現,她這個百杯不醉的海量,竟然好像醉了。

  頭暈眼花,金星四射,渾身像抽去骨頭一樣全無力氣,她爛紙片一樣趴在欄杆上,想起當日寧弈被自己灌醉的那次,原來喝醉這麼難受。

  鳳知微良心發現了一刻鐘,決定把自己就這麼晾在欄杆上,作為對當日灌醉寧弈的懲罰。

  其實她是爬不動了,反正四面暫時也沒有人,這欄杆也足夠寬,睡在這裡,泛起來了就對湖裡吐一下,泛起來了就對湖裡吐一下,多方便。

  然而卻有人不願意成全她的懶,身子突然一輕,她被人拎了起來。

  「哎,別晃……別晃……」一起一落間鳳知微頭一暈胃裡一翻,趕緊偏頭過去,然而來不及了,點點痕跡已經濺上某人精緻柔軟的天水之青衣袂。

  鳳知微悲涼的閉上眼,等著自己被砰一聲砸落塵埃。

  預想中的栽落卻沒來,身子沉了一沉又止住,隨即又往上升,鳳知微睜開眼,就看見顧少爺把她拎到了眼前,仔細的瞅她的臉。

  柔軟的遮面白紗拂到了她臉上,鳳知微伸手去拂,眯著眼笑道:「少爺,我這次可是醉了,上次我醉了只知道睡,這次在半醉不醉間,我不知道我會做些什麼,你還是送我回房吧,東側那個小院子有紅色飛簷的就是。」

  顧少爺不答話,還是那麼的瞅著她,鳳知微扶著頭,呢喃道:「要麼快點把我拎過去,要麼放下我讓我自己走,這麼個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暈死了……」

  她話還沒說完,忽覺面上一涼,那覆面白紗已經垂了下來,顧南衣松葉般青澀而乾淨的氣息逼近,在她唇邊一掠。

  有什麼微涼的東西在她臉頰上一擦而過,她眼角一瞥才發覺是顧少爺的鼻子,正湊近她的唇,細細嗅那酒氣,似乎在估猜這是哪種酒。

  面紗層層堆積在她臉上,他的唇近在咫尺,彼此肌膚微微摩擦,青澀而乾淨的氣息整個籠罩了她,她僵住了身子,把要說的話全部忘記。

  顧少爺今晚畏懼那生猛海鮮沒有喝酒,此時只是想聞聞這種感覺比較新鮮的酒氣而已,然而就這麼靠過去,忽然便覺得酒氣背後有什麼很香軟,嬌花堆雲一般瑩而溫潤,又是一種全新的陌生感受,破天荒的停在那裡愣了一愣。

  這一愣鳳知微已經反應過來去推他,顧少爺被推醒,唰一下鬆手,鳳知微「噗」一下掉落……

  栽到地上的鳳知微悻悻爬起來,心想早知道命中註定掉下來剛才還掙扎什麼呢?

  一轉身忽然看見不遠處曲徑小道上,一頂小轎悠悠而過。

  鳳知微眯起了眼睛。

  她酒多,腦子可沒喝壞,這園子裡守衛森嚴,這大半夜的,誰能一頂轎子這麼大搖大擺抬進來?

  看那方向,還是去後院靜心軒,她和寧弈的住處。

  那麼,是去找誰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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