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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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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謝堂燕子 果如顧逢恩白日飲馬時的憂心,是夜風過雁山,南面河水衰竭,塞草在一夜間枯黃,長州正式迎來了靖寧六年的秋象。李顧二人在為夜風吹亂的油燈下,各自奮筆作書,又各自遣人攜入京城,卻果如約定一般,各抱一分拳拳愛君之心,皆未向天子吐露此等大軍駐紮時難免發生的瑣屑小事。 殷殷雨意比雨水率先來到秋日的京城,已在禁中盤踞了數日。如果說禁中別處的雨意是來自久熏不幹的衣裳,簷下嘶啞的鐵馬,芙蓉塘外的輕雷,那麼東宮的雨意卻是來自殿下的白玉石階。秋雨陰冷的潮意伴隨著地氣,催生出春夏皆不可見的青苔,薄薄覆蓋了延祚宮階腳間的縫隙。青苔的濕潤綠意四散開來,滲入底層石階上細如髮絲的裂痕,而雨意便透過這些如有生命的綠色髮絲穿過宮人們的絲履,至於足底,至於心中,使人的心情也變成陰鬱的碧綠色,一樣濕漉漉地向下垂墜。 這幾日長沙郡王被文債所累,不能時時與皇孫做伴,皇孫最大的樂趣便是在階下等他之時,伸出一根小手指去戳地縫中生出的綠苔。苔蘚是柔軟的,卻似乎又蘊含著無限的剛強,只要撤回壓迫,它們最終都會回復原狀。這樣單調的遊戲,皇孫常常獨自玩得不亦樂乎。梳妝完畢的太子妃謝氏一步步走下玉階,看了他小小的身影片刻,這才上前去,站在他身後,溫聲問道:「阿元又在等你六叔了嗎?」皇孫連忙起身,低著頭喚道:「娘。」太子妃取出自己的巾帕,替他擦了擦被苔蘚染綠的手指,笑道:「你看又來弄這些髒東西,娘說了多少次了。」又吩咐道,「快帶大哥兒回閣去更衣。」看到宮人攜他離去,這才回過頭來,拉下臉斥責服侍皇孫的幾人道,「我囑咐過多次,大哥兒年紀尚小,正是喜歡四處玩鬧的時候。你們就是不肯用心,這醃臢東西抹在手上倒也罷了,只是豈不聞病從口入,飲食時若有個不慎,被帶進腹內,再引起疾病,看你們如何擔待!」幾人皆跪地低首不敢言語,好在這邊皇孫已經換好了衣裳,被人抱出閣來,太子妃攜了皇孫和一干人等向東苑而去,幾人方敢起身。 良娣吳氏是皇孫生母,分位在太子妃妾中僅次於妃,所居宮室規制與所食俸祿也僅次於妃。進得門來,只見偌大的庭院中滿園雜花蔓草,因為主人慵懶,素日缺少整頓,生長出一派繁華氣象,池館間的蕭索之意便也隨著這無心打理的繁華四下蔓延,反比外間更顯秋意。兩個宮人長日無聊,正站在簷下閒話,其一道:「今年這燕子築巢築得草率,燕泥只管一塊塊向下落,前日我路過這裡,好巧不巧拍了我一頭,只得又回去洗浣了半日。不如幾時找根竹竿索性把它挑了了事。」其一道:「我奉勸你休做這樣不積德的事情,那老燕是帶著兩個雛子走了,明年春天還要回來的,到時找不到歇落的地方,豈不傷了它一家的心?」先言者冷笑道:「知道你是菩薩心腸,只是那燕雛今年早長大了,嘴角的黃兒褪了,腰腹上也白了,羽翼也豐了,你道它當真明年還會回歸舊家來?」正說著一眼看見太子妃帶著皇孫進來,忙推搡同伴道:「你快進去告訴一聲,娘娘來了,我自去迎候,免得又如前次一番好口舌,說我等只會偷懶。」一面已經繞過滿園花草飛奔向門前去了。 吳良娣聽說太子妃前來探視,在榻上掙扎著也想坐起來,被太子妃連忙一手按住,道:「我只是帶阿元過來看看你,你這樣的身子,還與我多什麼禮?」又轉身吩咐皇孫道,「阿元還不快和良娣請安?」皇孫便走上前半步,伏在她榻前磕了個頭,道:「臣蕭澤給吳娘子請安。」吳良娣忙道:「大哥兒快請起來罷,這地上濕冷,千萬莫著了地氣。」又想吩咐宮人去取些蜜餞果子來與他,卻不知閣內所存果物是否新鮮,他是否愛吃,吃了可合適,便索性閉口不言。太子妃在榻前坐下,將皇孫抱在懷中,問道:「這幾日有些濕氣,天也冷浸浸的,本想著請殿下的旨意,在你這裡先籠個炭盆,又怕水汽太重,打在炭上,生起炭氣來,反於你不宜,倒不如還是夜間多添兩件寢衣罷。」吳良娣忙推辭道:「不必了,我很好。」只說了幾個字,便覺得氣堵,將頭扭轉過去,掩著被子咳了半日,太子妃情知她並非失禮,卻是怕病氣沾惹到皇孫,暗暗歎息,又問她的近身宮人道:「良娣吃的參還有嗎?吃完了只管差人去問我要。」 宮人回復道:「還有三四支,娘子一直在吃,今日氣色比往常也好了些,白日裡好的時候也能靠著坐一時半刻。」她因适才一番咳唾,兩顴上已泛起一片潮紅,更襯得臉色蠟黃,太子妃想起數年前幾人譏笑她「施粉太白,施朱太赤」一語,心下微覺惻然,尋好話安慰了她幾句。吳良娣卻只是搖頭道:「娘娘對我一片情義,我早已心領。只是我這病自己心裡也清楚,大概是撐不到明年燕子回來的時候了。」太子妃勸道:「你久病不走動,才會整日亂想。只不過是我說你,你若總抱著這樣心思,便吃到了仙藥,又豈有作用?」 吳良娣歎息道:「我原是草芥般卑賤之人,一步登天本已該折壽。又蒙娘娘不棄,施大恩於我母子,我眼看著皇孫長成,便是今日去了,也算不得有恨事了。」此次見她,她嘴中盡是不祥之語,太子妃也暗覺心驚,遂岔開這話柄笑道:「說起阿元來,陛下前些日子還誇他小小年紀便聰明孝順,疼愛得不行。你稍有些心氣,也該看著他再長大些,到時母憑子貴,也不枉你為生他落下的這一身病。」她這句話,吳良娣卻只聽見了前半,眸子裡也微微聚起些光來,呆呆地看著皇孫,眉眼間無限溫柔,半晌才道:「這都是依仗娘娘的恩德,妾心中銜感不盡,只能等到來世做牛馬走來報取了。只是還請娘娘恕罪,妾現在覺得身上有些乏了。」太子妃點點頭,起身道:「只管說話,勞累到你了。你安心好好休養,我過幾日再帶他來看你。」吳良娣於枕上微微搖頭道:「不必了,久病之人住的地方,不好總教皇孫下顧,只怕會折了他的福氣。」 太子妃也不知再當說些什麼,只得細細囑咐了她身邊宮人好生服侍一類的話,又道:「到了明年春上,也該好好把這園子整頓整頓,草木生得太盛,擋了日光,病人照不到陽氣,心中豈能順暢?」 吳良娣依枕看著她帶著皇孫離去,半日突然問道:「你們看大哥兒是不是長高了一些?」只是氣息微弱,周遭並無人聽見。她不得答覆,便將目光轉向枕畔的一隻小小紅木匣子,嘴邊慢慢掛上了一個淺淺笑容,帶出頰邊一個若隱若現的旋渦,倒如做少女時一般清新動人。 §第五十一章 夜雨對床 自禁城甫建,東宮便命名為「延祚」,取續延國祚之意,為儲副所居之正宮。自建立伊始,算來已曆百餘年,其間也居住過四朝六位儲君,六年前修葺得草率,宮室佈局大體不曾更革。晴日無妨,彎簷斗拱、瓦釜飛甍在日光下依舊是一派咄咄逼人的金碧氣象,只是每逢陰天,雨將落未落之際,殿內便仍不免會浮顯出些許陰沉舊態。 宮室的現任主人,皇太子蕭定權的嗅覺在這時總是格外敏銳。連日陰而不雨,整座宮殿內都充斥著古老廊柱從內裡散發出的腐木氣,和著門環上獸首的銅腥氣以及簷下風鈴的鐵銹氣,無論如何熏香都掩蓋不住這些令人不快的朽舊氣息。至於今秋,陰鬱的天氣便不只是添了這一樁煩惱,定權在延祚宮內終日鎖眉望天,心事便如這殿內敗息一般繾綣不散。 詹事府的主簿許昌平在申時拜謁,遣人通稟時尚無異狀,只在階下站立了片刻,忽聞一聲裂雷震地,尚未從震驚中還過神來,大雨便已傾盆直落。這場醞釀了數日的雨水來勢頗急,他入宮自然又不曾攜帶雨具,霎時工夫,便已被澆得全身濕透。他未得答覆,不便即去,只得依舊躬立等候,將所攜的幾部書籍緊緊護在懷內。俄頃,一個小內侍從宮簷下冒出頭來,往階下走了兩步,朝他招手喊道:「那個官,那個官!」因為離得遠,又被雨聲阻隔,許昌平未曾聽清,小內侍出得殿來,鞋面便濕,索性自暴自棄,又往下跑了幾步,指著他道:「那個穿綠的官兒,叫你呢,殿下宣你進殿去。」許昌平這才急忙拾階而上,見階上小內侍饒是披著雨衣,膝下衣袍也已經濕透。 他雖在殿外整理了半日儀容,待入內之時,不過是跪拜行禮,再複起身之時,腳下又積了一攤雨水。此刻內外衣衫全濕,襥頭一翅已彎,猶在滴滴答答向下滴水。定權與他結識數年,從未曾見過他這般狼狽模樣,不知為何,心中反覺比往常更可親近,待他站立定了,指著他官帽笑道:「主簿本不是逐俗之人,為何也這般羡慕林宗故事?」許昌平微微一愣,才明白過來他是在說自己的冠戴,忙又拱手道:「臣失儀。」定權望了殿內一眼,見只有幾個親近之人侍奉在側,遂點頭道:「你跟我來。」 二人同入內殿中隔出的小書房。許昌平首次至於太子如此隱私的居處,難免稍感好奇,只見一間不大宮室,其中並無宮人中涓侍奉,陳設亦極為簡單,除靠著東牆一榻之外,不過插架數簽,窗邊一案二椅,案上鋪設筆硯文具,案旁兩尊獅子出香,正嫋嫋吐出沉水香氣。幾頁朱窗洞開,可窺見殿外風雨如晦,夾帶著隱隱驚雷,天色已近墨黑,雖近處館閣亦不可明白辨識。他偷偷打量之時,定權已行至榻邊,拎起一領小憩時權作鋪蓋之用的鶴麾,搭在許昌平身旁的椅背上道:「主簿暫且把濕衣替下罷。」許昌平大驚辭道:「臣萬不敢當。」定權輕輕一笑道:「不妨事,不過是件私服,非朱非紫,主簿無須避諱。」看了窗外一眼,又道,「看這雨勢不能即止,主簿穿著濕衣和本宮說話,主簿身上不適,本宮眼中也不適,兩相無益,還請勿據常理。」語罷也不再理會他,逕自走到榻前,拾起一卷看到中截的書冊,倚榻隨意翻閱起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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