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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果如這位同統領所言,東城門內正是一片亂態,因所著軍服一致,士卒嚷打廝混在一處,也難辨究竟是何將之兵。金色粟米於其間散落一地,複有一干閒人圍在四周,規勸者有之,高聲叫好者有之,遠觀指點笑樂者有之。顧逢恩勒馬遠駐,看了片刻,皺眉問道:「李帥安在?」同統領答道:「李帥今日進內城公幹,尚未回歸。」顧逢恩點點頭,驅馬上前,勃然作色道:「如此嚷鬧,成何體統!」

  他一動怒,無人不懼怕,廝打作一團的數百人立刻散開,分列於城門兩旁。顧逢恩鬆動轡頭,策馬從中緩緩穿過,見一旁是以那劉姓副統帶為首的顧氏舊部,一旁卻是以糧秣官為首的李氏舊部,大體已知曉今日事態,回馬問道:「挑起事端者是何人?」劉副統領已經打得鼻青面腫,在他馬前單膝跪倒回道:「啟稟將軍,是糧秣官分糧之時,與我部下的斛中只有八分。此等貪墨軍餉的勾當,屬下心中自然不服,便與他理論,誰想他依據人多勢眾,便廝打屬下。」顧逢恩轉向糧秣官問道:「你又有何話說?」糧秣官答道:「下官實在冤屈,用斛盛黍米,搬運間難免有失漏,副統領怎可說下官存心刻意?」他話尚未落,便立刻有人嚷了起來:「一派胡言,又不是竹簍盛米,還會漏出去不成?為何分發給你部下的米,便沒有失落了?」顧逢恩一眼掃去,語者便不敢再多口。

  顧逢恩忖度片刻,冷笑道:「我聽不懂什麼叫作你部下我部下的話,還要煩請賜教。」眾人皆訥訥不敢言,顧逢恩又斥道:「爾等皆是吃朝廷米糧,皆是為天子效力,不過於此間所司各有不同而已,安敢行勾連營私之事,嘵嘵然妄談你我?」劉副統領不敢與他辯駁,雖然心中不服,只得答道:「是屬下一時說錯了話,屬下知罪。」顧逢恩用馬鞭指著他營下士卒冷笑道:「只怕你不光說錯了話,更辦錯了事。你駐守西城,來此領俸,與人口角,這些助陣之人卻又是怎麼過來的?是誰叫回去透風報信來此聚眾滋事?還敢說惹事者為他人?如此妄為是非,挑撥軍士,我豈能容你?」遂喝令左右道:「按謗軍之罪,推出斬首!」

  周遭人等見他回來,不管青紅皂白,不問元兇,卻只糾結些少言語間過錯,便要先斬己方將官。雖然副統領只是偏裨軍校的末級之人,眾將仍然感到大出情理之外,連忙圍上前去求告道:「副統領乃無心之過,且念起跟隨將軍多年,還望將軍留情。」顧逢恩以手按劍道:「正是他隨我多年,明知我帳下法度,卻仍敢違拗,我今日方不能留他。爾等再多口舌,便與他同罪!」他雖然素來治軍極嚴,似今日這般作態卻是鮮有,幾人見他目中神色甚是陰鷙絕情,知他言出必行,便無一人再敢多言,只得眼睜睜看著副統領大呼冤屈被帶下,不時返回來的便是一顆首級,淋漓鮮血如那粟米一般,於城門黃土塵埃間灑落了一地。

  顧逢恩據於馬上,望了那頭顱一眼,方以馬鞭複點他營下士卒道:「無論首從,一律杖二十,以儆他人效尤。」又對李氏部卒道,「爾等在家之時,也皆為耕作之人,應知稼穡辛苦。且朝廷將軍糧運於此間,所耗人力財力又豈非出自爾等父母兄弟?爾等何敢忘本,將民脂民膏胡亂抛灑?今命爾等將散落米粒一一拾起,以贖罪愆。」這才對那糧秣官一拱手道,「本將治下不嚴,妨礙大人公務,待李帥回來後,本將自當親自負荊前往請罪。」說罷一松轡頭,策馬踏著鮮血,逕自離去。

  前去與他報信的同統領與劉姓副統領素來親厚,今日累他喪命,心中頗是過意不去,跟隨顧逢恩回到中軍帳內,一路低頭不語。另一同統領卻約略知道顧逢恩的心思,向營中各處轉了一遭,回來向他報導:「外間行刑已畢,東門邊的米粒也都已撿乾淨。」顧逢恩點頭道:「他們口內可有怨懟之詞?」同統領知道他問的是哪方,遂答道:「劉副統領一向待下寬厚,士卒中確有怨言,只不是對將軍,卻是對李帥。」顧逢恩問道:「他們如何說?」這位同統領本與顧逢恩親近,說話遂也並無遮攔,與他當面一五一十都報導:「他們說顧將軍駐守長州多年,軍中從未有過此等事情。偏偏李帥依仗上恩,在此地作威作福,連小顧將軍都不得不讓他三分。事情發了,他倒縮頭烏龜一般躲了起來,累得小顧將軍自斬了愛將不說,還要登門給他賠什麼罪,去受他那番惡氣。」

  顧逢恩聞言,偏首去看了一眼一直立於帳下的同統領,歎氣道:「將軍這才離去數日,長州便亂起蕭牆,此等情事若叫陛下得知,我身為督軍,便難脫其罪。李帥監察,是陛下欽命,我不得不委屈避讓,只是帶累了帳下部將,心下甚是不安。」又招手命他近前,吩咐道,「你去將他厚葬,他家中老小贍養之用,皆從我俸祿中領取。」見他謝過出帳,才又吩咐差人去城內府中取便服,帳中的同統領不解道:「將軍果真還要親去賠罪?」顧逢恩行至他身邊,一手按在他肩上,道:「你是我從京中帶過來的,也讀過書,有些道理與他說不清楚,你卻能夠明白。我只疑此事還有下情。」頓了片刻,又笑道,「還有,你豈不記得寤生與叔段故事?」

  李明安雖是臨時寓居長州,其寓邸卻整葺得頗為可觀,所用器物陳設,皆數倍豪華于顧逢恩的居處。此夜顧逢恩聽說他已回歸,遂更衣前往,坐騎不慣他衣衫氣息,一路皆在彆扭驕嘶。顧逢恩被引進室內,李明安尚未出現迎客,其壁上既然懸著幾幅時人字畫,遂背手一一賞玩,見多落的是一個華亭陸字款,也不知究竟是何人所畫,自然也並不曾見顧思林所說的那幅青綠山水。

  李明安悄然入室,舉手阻止了軍卒的通報,默默上下打量顧逢恩,見他此刻並未做軍旅打扮,頭戴飄巾,著一襲尋常白襴袍,腰系絛帶,亦不攜帶隨身佩劍,倒是忽然想起十餘年前在京中與他數次相見時的情景,這才笑道:「河陽侯好雅興。」

  李明安於此間的身份尷尬,按理說顧逢恩督軍,他奉皇帝之命協理糧草一事,當屬顧逢恩手下,只是仍兼著承州都督,這便又與顧逢恩職務相當。而且無論論年紀還是資歷,他皆是顧逢恩長輩,是以二人見面,常是顧逢恩主動施禮。此時顧逢恩驚覺轉身,也如常一般,拱手行禮道:「末將見過大人。」

  李明安笑著還禮,上前托他起身,道:「今日的事情我都已經得知,也已經處置了那個生事之人,還望河陽侯切勿見怪。」顧逢恩道:「這是末將禦下不嚴之過,此刻前來,便是特意向大人請罪。」李明安邀他坐下,又命人奉茶,擺手笑道:「請罪不請罪的話,河陽侯言重了。大軍駐紮於此,人事紛雜,此等事情本也在所難免。」一邊替他布茶,一邊又笑道,「本將的意思是,既然河陽侯已按軍法處置妥當了,想來日後也無人再敢滋事生非。如今大戰在即,天心操累,此等小事,便不必上報去攪擾陛下,河陽侯意下如何?」顧逢恩笑道:「大人既有拳拳愛君之心,末將自當隨從,敢稍落後?」兩人相視一笑,顧逢恩又誇讚道:「好茶,大人不愧儒將一稱,據此邊鄙,諸事仍不失高雅風度。便是這幾幅畫卷,也皆為高標之作,末將記得大人一向于書畫上頗有造詣,這等佳作中可有大人手創?」

  李明安拈須一笑,答道:「自落此塵網樊籠,早已忘了早前樂好。這幾幅畫皆是從前同年所贈,我因羈旅無聊,便也將它們從京中攜來,不過做睹物思人的意思罷了。」啜了一口茶,又笑道,「只是說起風雅,本將不及河陽侯多矣。若是本將沒有識錯,河陽侯這衣上熏香,當是龍涎罷?」顧逢恩微微一愣,複拱手笑道:「末將慚愧。我自入行伍,過往諸般舊俗皆已改變,唯有這點富貴做派,便是家父數落了多次,也未曾扭轉。」李明安望他笑道:「此事我亦有耳聞,據說當日顧將軍正在訓諭三軍,忽然不知從何處隨風傳來一陣香氣,將軍怒道:『駐軍于外,何人膽敢私藏婦女于軍中?』眾將官面面相覷,良久才有人答:『這是副統領麾上氣味。』眾人不禁為之絕倒。」顧逢恩思及往事,亦覺好笑,道:「家父當時勃然大怒,斥我身為軍人而為此態,便是亡國之兆,當著眾人面打了我四十軍棍。從此我便再不敢在麾鎧上熏香,只是這私服上面,便是家父也管不了我了。」

  李明安呵呵大笑,道:「河陽侯可知,令尊初入行伍之時,人皆謂之『馬上潘安』。待及河陽侯,又有人以高長恭喻之。父子兩代,將門有將,倒也尋常,只是皆有此等美名,流傳後世,想必定是佳話。河陽侯這點富貴做派,異日未必不與金丸擲果同成美談。」複又搖頭歎道,「可惜前年一役,叫流箭傷了河陽侯面頰,當時便有人慨歎,蘭陵王征戰,不戴假面卻果真不成。」

  他言語間于顧思林似有譏刺之意,顧逢恩淡淡一笑,道:「高長恭乃是短命之人,終被其弟所傷。不敢相瞞大人,這個諢號末將倒也聽過幾次,每每都覺並不十分恭敬。用高長恭來比本將倒也無妨,只是如此推論開來,豈不是要用後主高緯來應對當今東朝?這確實非臣下本分該論之道。」

  他突然轉口說到太子身上,李明安不由一怔,細細思想,也覺得自己言語稍顯孟浪,忙起身謝罪道:「本將只是聽到人言,信口轉述給河陽侯,斷無不臣之心,還請河陽侯萬勿見怪。」

  顧逢恩亦起身還禮笑道:「本來是末將不會說話,大人勿怪。」

  一盞茶盡,顧逢恩便也不再久留,推說要巡城,便辭了出去,李明安直送他到門外才折返。一直侍立在一旁的副將見他返回,坐下與他說笑道:「末將從未見過河陽侯這身打扮,倒像是個秀才官兒。」

  李明安回想前事,也覺人事大異,道:「從前我還在兵部任員外郎,一年春暮與同年同游南山,一為射獵,一為會文,也有人約了他同去。他詩文作得如何我倒記不清楚了,只記得到了眾人圍爐而炊之時,廚下要宰殺捕到的小鹿,眾人皆興高采烈等食珍味,唯有他一人在旁以袖掩面,說:『見其生而不忍見其死,聞其聲而不忍食其肉。』果真最後的炙鹿肉他一塊都沒有吃,我等回去之後,還一直在取笑顧思林怎會生養出這樣的兒子。如今看來,彀於菟未入深林爾。」

  那副將雖聽不懂「彀於菟」為何意,卻知道並非什麼好話,搖頭道:「看他如今的樣子,末將實在是想像不出來。」

  李明安笑道:「你哪裡知道他當年的模樣?生得便如好女一般。我們私下說句僭越的話,便是與東朝也有四五分的相像。」

  那副將道:「聽將軍這麼一說,末將倒想了起來,聽聞先帝曾謂顧家一庭為芝蘭玉樹,可當真有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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